笛 聲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25日 14:48
作者 胡念邦
有一種笛聲已經被我遺忘很久了,是中國的竹笛,又短又細的那種,不是舞臺上的表演,是三十多年以前,在深秋和初冬的夜晚,在冷清的門洞裏,一個少年面對著寂寥的夜空,面對著荒涼的街道在吹奏。
這是一條貧民聚居的老街,在這條街上發生的每一個故事幾乎都源自貧窮。
我就是在這條街上度過了我的童年、度過了我的少年、度過了我的青年。在這裡我嘗受過饑餓、嘗受過寒冷、還嘗受過被剝奪被遺棄的那種傷痛,同時我還享用過另外一種東西。也許可以説,我所享用的是生活裏溫馨的那一部分,可這樣説顯然遠遠不夠。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種東西我很難説清楚,我只有在老街才能享用到它。
夜晚是從家家戶戶簡陋的晚飯開始的。在這條街上,每家每戶的食譜幾乎都是一樣的。每一棵白菜、每一塊豆腐、每一滴花生油、每一兩玉米麵,都是定量供給。可越是這樣,我們越是重視對飯菜的品嘗。我們總是鄭重其事地以極其認真的態度,來做來吃這頓清湯寡水的晚飯。常常飯還沒有吃完,天就完全黑了下來。拉亮十五瓦的電燈,挂上厚厚的綴著補丁的棉窗簾,這樣家與外部世界似乎就完全隔離開了。不用出門,我也會想象出屋外的荒寒。闃無一人的街道、孤零零的路燈、幽暗的街角一隻貓倏忽而過,所有的門窗在沉睡。深夜在八點鐘就已經來臨了。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笛聲。這笛聲不做任何試探,只第一聲就穿透了冷凍的空氣,緊接著一連串響亮、短促、跳躍著的音符組合成歡快的旋律,沿著斑駁的墻壁盤旋而上,響徹了老街空曠而灰白的天空。這是那首著名的民樂曲《喜洋洋》。隨著歡快的樂曲,一種嶄新的洋溢著喜悅氣氛的生活驟然間自天而降。老街一下子被這種生活照得明亮通透,仿佛到處是喜氣洋洋的喧鬧聲,有許多人正歡笑著涌向街頭。這笛聲在房屋與街面之間、在臺階與墻角之間、在樹與樹之間自由婉轉地迴響。這笛聲把老街帶入了一個神奇之境。樂曲起始的快板像是輕捷的風,在沉寂的院落吹動、在衰敗的門洞吹動,吹拂著老槐樹榦枯的枝條。隨後樂曲轉入慢板,像是溫暖的手輕輕撫摸著破舊的門窗、撫摸著暗淡的燈光、撫摸著老街夜晚的落寞與荒涼。
這是住在和興裏大雜院裏的三勝吹的。三勝總是在這樣的時刻吹笛子。我不記得他在別的時候吹過笛子,在春天、在夏天、在清晨、在整個白天,我都沒有聽他吹過笛子,他只在深秋的夜晚和初冬的夜晚吹。在這種季節,幾乎每一個晚上,這個矮個子少年準時走出他那不足十平方米的擁擠不堪的家,走下陡峭陰暗的樓梯,站在和興裏冷清的門洞口吹笛子。他從來沒有吹過別的曲子,他只吹《喜洋洋》。他每天晚上反復吹奏的只是這支曲子。我至今不知道,三勝為什麼只在這樣的晚上吹笛子,他為什麼只吹這一支曲子。住在這條街的人們都喜歡這笛聲。鄰居們當著三勝的面對他的吹奏誇讚不已。如果有一個晚上聽不到他的笛聲,就會有人去問他。
三勝用他靈巧的嘴唇和雙手,用一根小小的竹笛,營造出一種非現實的歡樂情緒,契和了老街某種深在的生活感情。這笛聲傳達出了無望之中的盼望、破滅之後的夢想。也許沒有誰會意識到這一點,然而歡樂的生活情緒無疑是老街人們每時每刻的所想所求,哪怕只是一晚上、只是一小時,哪怕只是來自一首樂曲的些許撫慰,也足以讓他們品味生活的美好。老街的鄰居們,請原諒我説起這一切。
每天晚上我都等待這笛聲,傾聽這笛聲,不僅僅是因為沒有娛樂、沒有書讀的日子太枯幹。我從這笛聲中還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尤其是當笛聲停止、無邊無際的空曠重又在老街降臨時,這種聲音就在我心裏嘹亮起來。我始終説不清楚這是一種什麼聲音。
聽著悠揚的笛聲,母親在默默做著手工活,縫製出口的高級羊皮手套。昏黃的燈光把她瘦弱的身影映照在窗簾上。她的手指已經變形,她終日操勞不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老街的窗戶上映照出多少母親勞碌的身影,可我知道這條街上所有的母親都和我的母親一樣,一直在堅韌地生活著。
漫長的貧困日子早已斷絕了人們追求物質的慾念,生活的全部意義只在於質樸、在於平和、在於道德、在於真情。這種源自本性的生活讓人們純樸善良、相濡以沫。他們對未來的憧憬更多的是內心美好感情的實現,而不是外部生活利益的獲得。老街的母親們大多不識字,沒有正式工作,孩子長大是支撐她們頑強生活下去的唯一情感希望,也是她們唯一美好的追求。儘管每天都要為吃穿的最低需要苦苦籌劃,她們卻從不奢求物質富有,只期待感情的回報。她們營養不良的面孔、她們不知疲累的腳步、她們不甘示弱的笑聲、她們對孩子殷切地呼喚,全部化作了濃郁醇厚的氣息,整日整夜瀰漫在這條蒼老的街道上。這是我們生活歷史中不會再有的一代母親偉大生命的氣息。即使後來我離開了這條街,離開了這座城市,老街的氣息卻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在那些空洞的歲月裏,是這氣息在庇護著老街的孩子、滋養著老街的孩子、引導著老街的孩子,讓他們懂得在命運面前什麼最珍貴。
寂寞的夜晚,蒼涼的街道,我的老街正如詩句裏所説的那樣是“天空的一道傷口”。三勝—這個在貧窮中長大的孩子面對著這道傷口在吹笛子。
我也曾經是老街的孩子,可今天我已經不能再回到老街。老街早就被拆毀了。房地産開發商把街道兩旁的房屋樹木消滅之後,又蓋了一棟巨大的高樓。那曾經飄散著母親氣息的街道空間,如今全部變成了可以出售的建築面積。那條街道永遠消失了、那些氣息永遠消逝了,我再也看不到它們了。老街的鄰居們都住進了高層商品樓,三勝也不知到哪去了。
老街的笛聲並沒有離棄我,如今聽到這沿著歲月的街道傳來的笛聲,我明白了被我當初享用而現在已經失去的是什麼。當我走過一條條燈火輝煌、高樓林立陌生的寬闊大街,滿懷疲憊地走進家門,在我把臉伏向枕頭的那一瞬間,我就又回到了老街,聽到了那消逝已久的遙遠的笛聲。這笛聲如今聽來,又孤獨、又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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