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湖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23日 15:40
作者 朱自清
今天是個下雨的日子,這使我想起了白馬湖,因為我第一回到白馬湖,正是溫風飄瀟的春日。
白馬湖在甬紹鐵道的驛亭站,是個極小極小的鄉下地方。在北方説起這個名字,管保一百個人一百個人不知道,但那卻是一個不錯的地方。這名字先就是一個不壞的名字。
據説從前有個姓周的,騎白馬入湖仙去,所以有這個名字。這個故事也是一個不壞的故事,假使你樂意蒐集,或也可編成一本小書,交北新書局印去。
白馬湖並非圓圓的或方方的一個湖,如你所想到的,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許多湖的總名。湖水清極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點兒不含糊,像鏡子。
沿鐵路的水,再沒有比這裡清的,這是公論。遇到旱年的夏季,別處湖裏都長了草,這裡卻還是一清如故。
白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個,便是我們住過的屋的門前那一個。那個湖不算小,但湖口讓兩面的山包抄住了,外面只見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麼大的一片。湖的盡裏頭,有一個三四十戶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岙,因為姓徐的多。
這村落與外面是不相通的,村裏人要出來得撐船。後來春暉中學在湖邊造了房子,這才造了兩座玲瓏的小木橋,築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驛亭車站。那是窄窄的一條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雖常不見人,走起來卻不見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個初到的來客,他左顧右盼,是只有覺得熱鬧的。
春暉中學在湖的最勝處,我們住過的屋也相去不遠,是半西式。湖光山色從門裏、從墻頭進來,到我們窗前、桌上。我們幾家連接著,丏翁的家最講究。屋裏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裏滿種著花,屋子裏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地上他家裏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調也極好,每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
白馬湖最好的時候是黃昏。湖上的山籠著一層青色的薄霧,在水裏映著參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銅鏡。輕風吹來,有一兩縷波紋,但隨即便平靜了。天上偶見幾隻歸鳥,我們看著它們越飛越遠,直到不見為止,這個時候便是我們喝酒的時候。我們説話很少,上了燈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該回家的時候了。若有月光,也許還得徘徊一會。若是黑夜,便在暗裏摸索、醉著回去。
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小馬路的西邊,一株間一株地種著小桃與楊柳,小桃上各綴著幾朵重瓣的紅花,像夜空的流星,楊柳在暖風裏不住地搖曳。在這路上走著,時而聽見銳而長的火車的笛聲,是別有風味的。
在春天,不論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馬湖都好。雨中田裏菜花的顏色最早鮮艷,黑夜雖什麼不見,但可靜靜地受用春天的力量。
夏夜也有好處,有月時可以在湖裏劃小船,四面滿是青靄,船上望別的村莊,像是蜃樓海市,浮在水上,迷離徜恍的。有時聽見人聲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沒有月呢,便在田野裏看螢火。那螢火不是一星半點的,如你們在城中所見,那是成千成百的螢火,一片兒飛出來,像金線網似的,又像耍著許多火繩似的。
離開白馬湖,是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前一晚“別筵”上,有丏翁與雲君。我不能忘記丏翁,那是一個真摯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記雲君,我應該這樣説,那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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