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村莊(節選)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19日 11:15
原著劉亮程
改編王寶民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懂得憐惜。
我隨便把一堵院墻推倒,砍掉那些樹,拆毀圈棚和爐灶,我想它們沒用處了,我去的地方會有許多新東西。一切都會再有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會將鑰匙壓在門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塊土坯迷惑外人,東一塊,西一塊,南北各一塊。有一年你回來,搬開土坯,發現鑰匙銹跡斑斑,一場一場的雨浸透鑰匙,使你頓覺離家多年。
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著院門,大聲地喊我的名字。那時村裏已沒有幾戶人家,到處是空房子,到處是無人耕種的荒地,你趴在院墻外,像個外人,張望著我們生活多年的舊院子,淚眼涔涔。
我有一把好鐮刀,你知道的。
芥,我説不準離家的日子,活著活著就到了別處。我曾經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黃沙梁等你。 你知道的,我沒這個耐力,隨便一件小事情都可能把我引向無法回來的遠處。在過去的幾十年裏,村裏人就是為一些小事情一個一個地走得不見了,以至多少年後有人問起走失的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舊是:
他割草去了。
她澆地去了。
人們總是把割草澆地這樣的事情看得太隨便平常。出門時不做任何準備,往往是憑一個念頭,提一把鐮刀或扛一把鍬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見回來,一兩年過去了還沒有消息。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角落落裏,我們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對著這樣那樣的一兩件小事,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輩子,連抬頭看一眼天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説地久天長地想念一個人了。
我最終也一樣,只能剩一院破舊的空房子和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我讓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這些東西,在黃沙梁等待遙無歸期的你。
我出去翻地。我有一把好鐵鍬,你知道的。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東西告別,不知道回過頭説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長下去啊。土墻,你站穩了,千萬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撐到哪一年就強撐到哪一年,萬一你塌了,可千萬把破墻圈留下,把朝南的門洞和窗口留下,把墻角的煙道和鍋頭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塊泥皮,即使墻皮全脫落光,也在不經意的、風雨沖刷不到的那個墻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塊吧!留下泥皮上的煙垢和灰,留下劃痕、銹在墻中的木镢和鐵釘……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證據啊。
我喜歡在一個地方長久地生活下去——具體點説,是在一個村莊的一間房子裏。如果這間房子結實,我就不挪窩地住上一輩子,一輩子進一扇門,睡一張床,在一個屋頂下禦寒和納涼。如果房子壞了,在我四十歲或五十歲的時候,房樑朽了,墻壁出現了裂縫,我會很高興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蓋一幢新房子。
在一個村莊活得太久了,就會感到時間在你身上慢下來,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飛快地流逝著。有些人,有些東西,滿世界亂跑,讓光陰滿世界追他們。他們最終都沒能跑回來,死在外面了,他們沒有趕回來的時間。
在這個村莊裏,睡一百年,都不會有人喊醒你。馬在馬的夢中奔跑。牛群骨架鬆散走在風中。一場風一過,這個地方原有的空氣便跑光了,有些氣味再聞不到了,有些東西再看不到了:昨天瀰漫村巷的誰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個人獨享的女人的體香;早上放在窗臺上寫著幾句話的一張紙;昏昏沉沉的一場大覺……我醒來的時候,不知是哪一個早晨,院子裏掃得乾乾淨淨,柴垛得整整齊齊,細繩上晾著洗乾淨的冬衣,你不在了。
有幾十年了,我沒吃這片田野上的糧食,沒喝這片土地中的水,沒吸這片天空裏的氣,因而對這裡的事情一無所知。我帶走了我所有的。這個村莊裏的一切,在我離開的那一刻停滯了。風吹刮著他們的田野,倏忽間黃了又綠。雪落在留下的那些人的院落和道路上,一聲一聲狗吠驢鳴迴響著。風空空地刮過,地一片一片地長荒。太陽落下。太陽升起。我只知道以後發生了兩件事:有人死了,有人出生。
多少年前的一天下午,村子裏刮著大風,我爬到房頂,看一天沒回家的父親,我個子太矮,站在房頂那截黑糊糊的煙囪上,抬高腳尖朝遠處望。村莊四週浩浩蕩蕩的一片草莽,風把村子裏沒關好的門窗甩得啪啪直響,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滿天滿地都是風聲,我害怕得不敢下來。我母親説,父親是天剛亮時扛著一把鍬出去的。父親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出去。我們還小,不知道堆在父親一生裏的那些活計他啥時候才能幹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兒會把父親永遠地留在一塊地裏。
多少年來我總覺得父親並沒有走遠,他就在村莊附近的某一塊地裏——那一片密不透風的草莽中,無聲地揮動著鐵鍬。他幹的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家和兒女,也忘記了累……
我曾經到過一個別人的村莊。我把那個沒人住的破村子,收拾出來自己住。我花了半年功夫,把倒塌的墻一一扶起來,釘好破損的門窗,清理通被土塊和爛木頭堵住的小路。我還從不遠處引來一渠水,挨個地澆灌了村莊四週的地,等這一切都收拾好,就到了秋天了。一戶一戶的人們從遠處回來,他們拿著鑰匙,徑直走進各自的家。沒誰對村裏發生的一切感到驚奇,他們好像出去了一會兒又回來似的,悠然自得地,在我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房子裏,開始了他們的生活。
我遠遠地觀察了這一切,直到我堅信再沒半間房子屬於我,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賊一般逃離了那個村子。
又一年夏天一片玉米地擋住了我。一望無際的一片玉米,長得密密麻麻。我走了幾個來回,怎麼也找不到穿過它的路。我只好在地邊搭了個草棚。我打算住一夏天,等種地人收了玉米,把地騰開我再過去。反正我也沒太要緊的事。
等待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看玉米的人。看著玉米一天天成熟,後一片金黃了,不見人來收。一場雪都下過了,還不見人來。我有些著急,誰把這麼大的一片玉米扔在大地上就不管了。會不會是哪個人春天閒得沒事,便帶上犁頭和播種機,無邊無際地種了這片玉米。緊接著因為一件更重要的脫不開身的大事,他便把自己種的這塊玉米給忘了。我想是這樣的。
我蓋了間又高又大的糧倉,花了一冬天的時間把埋在雪中的玉米全收進了倉中。這時候我已忘記了我要去的地方。我記得,我才出去一天。
芥,我們分明種過一塊地的,離村莊很遠。那個晴天的早晨我們趕車出去,繞過沙梁後走進一片白霧濛濛的草地,馬打著響鼻,偶爾也高叫兩聲。在裝滿麥種的麻袋上我解開你的上衣,我清楚地記得有一股大風刮過你雙乳間那道白晰的溝槽,朝我臉上吹拂;我聞到一股熟悉的,來自遙遠山谷的芬芳氣息……馬車猛然間顛簸起來,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我忘掉了時間,忘掉了路。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爬了幾道梁,過了幾條溝。後來車停了下來,我抬起頭,看見一望無際的一片野地。
芥,我一直把那一天當成一場夢,再想不起那片野地的方向和位置。我們做著身邊的事,種著房前屋後的幾小塊地,多少個季節過去了,我似乎已經忘記我們曾經無邊無際地播種過一片麥子。
芥,那時侯家裏只剩下了你。我的兄弟們都不知道到哪去了,他們也和父親一樣,某個早晨扛一把鐵鍬出去,就再也不見回來。我怎麼也找不到他們。黃沙梁附近新出現了好多村子,我的兄弟們或許隱姓埋名,生活在另一個村莊了。
黃沙梁,誰是你伸向天空的手——炊煙?樹?那根直戳戳插在牛圈門口的榆木樁子?還是我們無意中踩起的一腳塵土?誰是你永不挪卻轉眼間走過許多年的那只腳?蓋房子時墊進墻基的一堆沙石?密密麻麻扎入土地的根須?哪只羊的蹄子?或許它一直在用一隻蚊子的細腿走路。一隻螞蟻的腳或許就是村莊的腳,它不住地走,還在原地……
誰是你默默注視的眼睛呢?那些晃動在塵土中的驢的、馬的、狗的、人和雞的頭顱中,哪一顆是你的頭呢?我一直覺得扔在我們家房後面那顆從來沒人理識的榆木疙瘩,就是這個村莊的頭。它想了多少年事情,一隻雞站在上面打鳴又拉糞,一個人坐在上面説話又放屁,一頭豬拱翻它,另一面朝天。一個村莊的頭低埋在塵土中,想了多少年事情。
誰又是你高高在上的魂呢?
芥,我帶走了狗,我不知道你回來的日子,狗留在家裏,狗會因為懷念而陷入無休止的回憶。跟了我二十年的一條狗,目睹一個人的變化,面目全非。狗留在家裏,就像你漂泊在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心事。
芥,我把鑰匙壓在門口的土坯下面,我做了這個記號給你,走出很遠又覺得不塌實。你想想,一頭愛管閒事的豬可能會把鑰匙拱到一邊,甚至吞進嘴裏嚼幾下,咬得又彎又扁;一頭閒溜達的牛也會一蹄子下去,把鑰匙踩進土中;最可怕的是被一個玩耍的孩子撿走,走得很遠,連同他的童年歲月被扔到了一邊。
芥,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少年。也許我的一輩子早就完了,而我還渾然不覺地在世間遊蕩沒完沒了,做著早不該我做的事情,走著早不屬於我的路。
我黑黑地站了一會兒,又黑黑地走出村子。再沒人理我,説話聲也聽不見了。我的四週寂靜下來,遠遠近近,沒有人説話的聲音,也聽不到走路聲。此時此刻,只有我在一個人的村莊裏進進出出,沒有誰為我敲響收工的晚鐘,告訴我:天黑了,你該歇息了;沒有誰通知我,那些地不用再種了,播種和收穫都已結束;那個院子再不用去打掃了,塵土不會再飄起,樹葉不會再落下;更沒有誰暗示,那個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場風中飄散。
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鐮刀,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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