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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地壇(節選)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19日 11:01

  原著 史鐵生

  改編 羅登


  我在好幾篇小説中都提到了一座廢棄的古園,實際就是地壇。許多年前旅遊業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的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

  地壇離我家很近。或者説我家離地壇很近。總之,只好認為這是緣分。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兒了,而自我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的地方——五十年間搬過幾次家,可搬來搬去總在它周圍,而且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著中間有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曆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後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四百多年裏,它一面剝蝕了檐頭浮誇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且看見自己的身影。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進入了這園子,就再沒有長久的離開過它。

  兩條腿殘廢後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麼也找不到了,我就搖著輪椅總是到它那去,僅為著哪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


  記不清都在它的哪些角落裏了,我一連幾個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於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麼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 ,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個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不是一件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樣想過之後我就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麼可怕。

  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這卻不是在某一個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能夠一次性解決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所以,十五年來了,我還是總得到古園裏去,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

  現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


  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會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裏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裏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裏整天都想些什麼。母親知道有些問題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於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裏也沒有答案。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麼。

  許多年後我才漸漸悟出當我不在家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的坐臥難寧,兼著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以她的聰慧與堅韌,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黑夜後的白天……

  而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加倍的 。——這樣一個母親,註定是活的最苦的母親。

  在我的第一篇小説發表的時候,我真的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我走遍了整個園子卻怎麼也想不通:母親為什麼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麼在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突然熬不住了? 我心裏是沒頭沒尾的沉鬱和哀怨,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對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紛紜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現得清晰,母親的苦難和偉大才在我心中滲透的深徹。上帝的考慮,也許是對的。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的走,我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曾經好幾回,我在園子裏呆久了,母親就來找我。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樣子。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了她,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我不知道她已經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決意不喊她——這也許是出於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這倔強只留給我悔恨,絲毫也沒有驕傲。我已經懂了,可我已經來不及了。


  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注意到我了。這麼多年我在這園裏坐著,有時輕鬆快樂,有時沉鬱苦悶,有時優哉遊哉,有時徬徨寂寞,有時平靜而自信,有時又軟弱,又迷茫。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來騷擾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麼活?第三個,我幹嗎要寫作?

  人為什麼活著?因為人想活著,説到底是這麼會事,人真正的名字叫:慾望。

  可我不怕死,有時候我真的不怕死。

  我在這園子裏坐著,園神成年累月的對我説: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與福祉。

  我説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説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説不好我是像個孩子,還是像個老人。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編輯:費溢群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