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卡拉其庫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19日 10:04
作者 劉湘晨
堆積一個冬季的冰雪,隨著卡拉其庫河,一直探入五月下旬高原漸深深濃的、帶著畜糞味和草腥氣兒的風中,最終從卡拉其庫溝口探出。綿長遠去的塔什庫爾幹河在勾勒整個帕米爾高原的輪廓。
踏上帕米爾高原,于群山環圍之間四處走走,你本能地會意識到這座“萬山之祖”的地理成因,依稀捉住文明最初的線索。
在帕米爾高原的眾山之間,最先出現並逐漸貫通的應是水道——恒河、印度河、赫爾曼德河、阿姆河、葉爾羌河……循著帕米爾高原的這些滋生並哺育了文明的大河上溯,最終都可以在高原千山萬壑之間找到宗源,找到每一條最不起眼的涓溪。
高原終年不化的積雪提供了充足的水源長年經流,山體的剝蝕作用和上遊隨水遊走的河沙不斷淤積,帕米爾高原的溝谷間便有了最先形成的河漫灘以及由此延生的河畔開闊地,這使帕米爾高原早期人類居住和活動區域的不斷拓展有了可能。
文明的最初黎明是從第一位牧人的腳下開始的。帕米爾高原豐富的水資源滋養了零星的、數量卻相當可觀的河漫灘草甸,草情的變化成了牧人往復遊走的指針,恍惚千年一夢,帕米爾高原多得難以數計的溝谷間已佈滿密如蛛網的牧道。 後來的征戰和大規模的遷徙使最便捷、最為常用的牧道大為拓展,成了相當於今天公路的幹道。由此不難看出:凡適宜駱駝和牦牛行走的地方都有可能成為絲綢之路過往的途徑。或許,這就是如今沿新疆邊界各個山間隘口都有許多絲綢之路掌故的原因。
公元六二七年,玄奘告別當時的唐大都長安開始漫長的西行之旅,當他最終學成重歸,其間整整十二年的歲月已做落花去!當時和後世的人們,對這位傳奇人物的佛學業績,表現出由衷地敬仰和肯定,但是,他的優雅品性所決定的他內心細膩的感受力,他的極富幻想的激情與外在嚴酷環境的尖銳對峙,卻從未被人予以充分的關注,這畢竟是一條孤獨而艱苦的長途。
走在五月初春的卡拉其庫,路過一座水泥構築的橋,橋頭路牌一掠而過,上邊兒清晰顯示出地名兒:瓦罕通道。
在許多歲月之間,瓦罕通道是東部帕米爾高原和西部帕米爾高原之間溝通的唯一最便捷的通道。沿著瓦罕通道可以看到各個年代的軍事築防設施:驛站、卡倫、碉堡,雖然無聲無息,你卻會感覺到有種十分堅硬的東西潛隱在歲月的滄桑之間,這是一種不朽的東西,有血和汗混合的腥氣。會讓一個男人騷動難寧,會讓一個女人安然入夢……
卡拉其庫正午的陽光使地面的石頭有五六成水的熱度。凝目細望,大地煙氣蒸騰,猶如無數透明的火舌燎動;輕風拂面,讓人遐想。我在妄測:當年的唐僧可曾聽到同一隻旱獺的叫聲?
我注意到,有乾枯水道穿過大片的礫石戈壁,從遠處的山邊一直順延下來,深切入地面之下,沒有足夠流量衝擊和經久沖刷不能形成。或許是山上積雪消融匯成山洪,在某一個傍晚突然衝決而下;或許是在卡拉其庫所可能有的雨季,大雨如注,肆意流淌。那時候,卡拉其庫的谷地間被無數道濁流縱橫切割,野駱駝和黃羊也會望之卻步,稍不留意就會被洪水卷去,最終滾入卡拉其庫河中。
唐僧歷經此景當做何種選擇呢?他的一件長布衫早已褪了原色,盡受風塵雨洗和過於強烈的日光曝曬。實際上,以我長期在帕米爾高原遊走幾日、幾十日也未必洗漱一次的經歷判斷,長途奔波的唐僧絕沒有粧扮的必要。我曾在五月的卡拉其庫河中洗手,那種冷澀堅硬的水不消三天,就能讓一雙世界名模的手糙如村婦,這個細節及其深長意味讓我每每想到一個鮮鮮亮亮的唐僧在《西遊記》電視劇中頻頻出入,倍覺滑稽。
接近傍午,遠處依稀有另一條峽谷,地名很有意思:明鐵蓋,意思是:“一千隻黃羊”。遙想當年,成群的大角盤羊被狼和豹追趕,煙塵蔽日,久久不散。唐僧曾駐足了望,他很可能是最早看過卡拉其庫夕陽之下獸群奔走的“口裏人”之一。
帕米爾高原氣候的規律——正午之後,隨著太陽逐漸沉落,氣溫也從這一天的頂點逐漸下降。山頂最先聚斂起雲氣,然後逐漸延伸、擴大,眨眼間將整個天空罩住。我最先感到額面和臉頰有被蚊蟲叮咬的痛感,零星飄落的雨很快變成了雪霰,由著風撲面而來,轉眼又變成了鵝毛大雪橫飛。沒有背景,沒有來處,天地間一剎時盡被飄動的雪片所填充,像是在佈置一個陰謀,你甚至看不出幾十米遠,讓人倍覺恐怖。此刻,在心裏,正是豪情難抑的時候,我何嘗不是感受同一場曾經飄過唐僧臉頰的大雪?
——或許,這正是玄奘心意最重的時候。
辭別長安已去數歲,途徑數十國,一路風塵,進入卡拉其庫正碰上一場大雪,讓人眼瞇難視。吆住隨從,玄奘倚靠著此刻我正在倚靠的一堆赤色裸石等候雪停。久久縈繞心底的心緒再次泛起,一下變得不可抑制。玄奘輕輕掉轉臉頰向別處望去,擔心隨從們看到這會兒淚水正從他的眼角溢出。他覺得自己再難以支撐下去了,仰起臉一任雪花積落、消融,只差一聲大喊出來!為什麼呢?沒有任何明確的原因。此刻,他的心裏一片空白,惟有眼前大雪飄飄。玄奘闔目冥想,試圖吟誦一章經文,眼前閃過的卻是長安街頭偶爾與他相視而笑的那個尋常女子的臉,他本能地想要吟出“罪過”兩個字,卻第一次沒有説,心底似有絲絲溫熱淌過。
在玄奘最感絕望的時候,他已不止一次試圖放棄西行之旅,這樣的關口,每一次都是心靈的磨難。終於,捱過去,最終鑄成他堅忍不拔的意志。當他最終完成長達十二年的遊學之後,他內心的這個瞬間被人有意無意地略去了。
卡拉其庫的大雪在這個午後僅僅飄了半個時辰,卻飄過由幾千年日夜編織的廣闊時空,讓人心界大開。了望悠遠,這是人與命運、與天機溝通的時候。從某種角度講,正是基於對這種或類似這種時刻的感悟,將決定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的所思和所為。
我竭力向羅布蓋孜峽谷深遠處望去,試圖穿透峽谷。我的這種努力很徒勞,峽谷間仍是雲氣洶湧,仿佛剛剛被玄奘的長衫攪亂。玄奘最終走過了,他那件長衫的衣襬卻在輕盈飄動的一瞬戛然靜止,成為一個永恒的定格。在這種午後雪靜的時候,就會重新飄動在人們的眼前,幻化為淡淡的雲氣。
——卡拉其庫,不僅是連通世界的大道,也是通向心靈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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