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年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18日 15:43
作者 冰心
提到童年,總使人有些嚮往。不論童年生活是快樂,是悲哀,人們總覺得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許多印象,許多習慣,深固的刻劃在他的人格及氣質上而影響他的一生。
當我幼小無知的時候,我在山東煙臺的山陬海隅,過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父親在盡東頭面海的一間房子上,添蓋了一間樓房,上樓就望見大海。這大海橫亙南北,佈滿東方的天邊。天邊有幾筆淡墨畫成的海島,那就是芝罘島。
島上有一座燈塔,我最喜歡在風雨之夜,倚欄凝望那燈塔上,一停一射的強光,它永遠給我以無限的溫暖快慰的感覺。是除夜的酒後,在父親的書室裏,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我喚“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我想看守燈塔去”,.父親笑了一笑説,“也好,整年整月守著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説完,仍看他的書。我又説,“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父親放下書説,“真的便怎樣,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想,也未免過於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麼辦?”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臺守,人生寬廣的很。”
從那時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佔了一個及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裏想著它,嘴裏談著它,筆下寫著它。將我短小的生命的樹,一節一節地斬斷了,圓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地拾起來看,含淚地看,微笑地看,口裏吹著短歌地看。
第一個厚的圓片是大海,海的西邊,山的東邊,我的生命樹在那裏萌芽生長,吸收著山風海濤。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礫,都是我最初的戀慕,最初擁護我的安琪兒。這圓片裏重疊著無數快樂的圖畫,憨嬉的圖畫,寂寞的圖畫和泛泛無著的圖畫。
第二個厚的圓片是綠蔭,這一片裏許多生命表現的幽花,都是這綠蔭烘托出來的。有濃紅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晚睛的綠蔭,朝霧的綠蔭,繁星下指點著的綠蔭,月夜花棚鞦韆架下的綠蔭。
第三個厚的圓片,不是大海,不是綠蔭,是什麼?我不知道。我有一個朋友常常説,“來生來生”,但我卻如此説,“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