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烈士祭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18日 11:43
作者 楊毓洲
“哥,怎麼你的眼比原來小了?”
“熬夜熬的。”
“你幹什麼活,扛什麼槍?”
“我是團部電話排的戰士,給首長扯電線,指揮打仗。要是線被炮彈崩斷了,就得馬上接好。腚後邊別把鉗子,別倆手榴彈,沒有槍。”
“好了好幾年,都十八歲的大小夥子,連槍把子還沒摸著!”
1948年的秋天,炮聲漸漸遠去。國民黨軍隊退縮到濟南、青島。膠東的秋天,一片和平安寧的景象。
有一天哥哥來信了,説不久就要進行濟南戰役了,現在正緊張訓練,等打完仗再寫信。這跟從前一樣,每次戰役前寫一封信。戰鬥一結束,趕快再寫一封報平安。
秋風從勃海面上吹來,秋玉米熟了,高粱穗紅遍了山野。中秋節過了,月亮圓了又缺。
濟南戰役結束了,勝了,濟南解放了,可是哥哥沒有來信。郵遞員隔一天下鄉一趟,母親在街頭等。日子長了,郵遞員從村頭大道上騎車子過來,不等母親問,就擺擺手説:“大娘,沒你家的信,有了我就早早送來。”一個月過去了,二個月過去了,母親突然有了一種不祥之感。她説:“但凡平安,你哥哥絕不會不寫信,寫封信去問問吧。”
寄去的信退回來了。一個舊牛皮紙信皮,揉搓得軟塌塌的。天黑了,母親還呆呆地坐在地上,沒人做飯,屋裏淒冷。我點上油燈,看那退回來的信皮。昏黃的燈光下,我發現信皮背面,有兩行歪斜不清的字:該同志光榮負傷,入院休養。
從此家裏託人四處打聽,一封封信原封退回。母親憂慮失眠,整日念叨一句話:“哪怕盼來個殘人也好啊!”
冬天來了,半島的冬天風雪連天。為了解憂,白天母親套上牲口推磨;夜裏,一個人在廂房篩籮。呱嗒呱嗒的籮面聲,整宿價響。夜裏醒來聽著細碎的雪粒打著窗紙,廂屋的燈半明半暗,伴著單調的篩籮聲,傳來母親哼著的歌。“秋風涼啊,秋夜長,燈光熒熒照南窗。今日紡啊,明日紡,紡線織布送前方啊。”
三月裏,上級捎來一封烈士證明信,另外兩家烈士的母親來陪著哭,但母親不相信哥哥會犧牲,她堅決拒絕領取那份撫恤金。母親的剛強是小村內出名的,她從不在人前掉淚。可是母親終於病倒了。
華東野戰軍打完了淮海大戰,打過了長江,打到了福建,哥哥沒有音訊。廣東解放了,西南解放了,全國東南西北大陸都解放了,哥哥沒有音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哥哥仍是沒有音訊。
母親相信鄉下傳説的不少奇跡。東鄉某某都説犧牲了,但突然來信了;南鄉某某追悼會也開了,家裏人也斷了念頭,過了幾年,卻又回到家來了。母親也相信奇跡會出現。她一病三年,可生命沒有結束。她説,她得等哥哥回家。她撐著大病初愈的身子,天天去村西頭大道邊等著。
過了春天,過了夏天,到了秋天,秋天莊稼收光,視野可以遠些,母親就早早地去等。冬天野地光禿禿的,稀拉拉的清雪飄起,母親依然早早地去等候。後屋石榴三嬸説,得領你娘上城裏醫院看看了。母親不去。母親説,該走的走了,該來的來了,該活的死不了,該死的活不了。她還是每天干她日常的營生,每天準時去村頭坐著,望著西北方向,似乎在等什麼,又似乎不是。母親終於懷著滿腹的心事離開了人世。
每年春天,我定要到英雄山烈士陵園,來看那一排排無名碑墓。今年是哥哥犧牲50週年,我又來到烈士墓前,從山底第一排開始,來回地一排排走過,瞻仰每一座矮矮的石碑,讀著右上角部隊的番號,還有許多許多沒有番號的,沒有姓名的。我暗自尋思,這裡面也許就有母親整年思念的她的兒子吧。
我走著看著,不指望能找到什麼人,而是來看這無數不相識的弟兄。他們一個個曾經是年輕的血肉之軀。想到哥身前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心中有無限的惆悵和悲涼。能記得他的親人朋友大都去世了。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名人,他只是一名十八歲的戰士。
有人説,死人活在活人的記憶裏,當我也只活在人們的記憶裏的時候,哥哥他們便真的永遠消逝了。我寫這篇小文是為了讓烈士活得更長遠些。他雖然沒有留下影像,但他也曾有過名字,有過部隊的番號——那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軍第九縱隊27師80團電話排:楊毓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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