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婚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18日 10:31
作者 陳維佳
爸和媽總愛拌嘴。
爸常禁著鼻子説,你媽二十幾歲剛去延安就是這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一點也沒有姑娘家的溫柔。
媽總會瞪起眼睛反擊:是哪個規規矩矩的男子漢不呆在魯藝上課,總去抗大找咄咄逼人的姑娘家還了書又借筆!
爸和媽好好説著話就會頂起來,互不示弱的鬥嘴,伴著他們走過戰爭年代和和平建設年代漫長的日子。
爸媽慢慢老了。他們一塊離休了,他們又一塊去了老年大學。爸學書法,媽學國畫。媽寫不好字,她畫的花鳥寫意一向由爸來題詞。爸總説媽畫畫缺少意蘊,不能充分表現字的風骨;媽又回擊爸的字欠功夫,沒有襯托出畫的內含。爸媽這麼爭著、又合作著,幾年下來,好幾幅作品送去參展了,獲獎了,編入畫冊了。來求字求畫的老友們説他倆珠連璧合,他倆撇撇嘴還是相互不大服氣地挑毛病。
爸愛吃紅燒肉。媽少不了在他耳邊喊:高血脂!高血壓!想不想多活幾年!臨了還是花上幾個小時用小火煨成爛乎熱乎的霉幹菜砂鍋肉,再滿上北京二鍋頭陪爸一塊喝兩盅。
媽愛乾淨利索,又不甘心頭髮白了。也難為爸笨手笨腳地調配染發劑,用小牙刷幫媽一縷一縷地精心刷在頭髮上,弄得滿手黢黑,力也費了,忙也幫了,嘴上偏得罪媽:老就老了,再怎麼染也不能返老還童!
爸媽結婚五十年的時候,體格都不太硬朗了。爸的手開始震顫了,醫生説是帕金森氏症;媽也常常胃疼,斷不了換著法用藥。他們出門或去老年大學就開始相互攙扶著了。
一天他們攙扶著走到一家新潮影樓的櫥窗前,盯著一對身著盛裝的老態龍鐘的金婚夫婦在照片上幸福地笑,便點戳著他們披掛的不太合體的婚紗和燕尾服,點戳著他們化了粧的臉,吃吃笑著不走。後來爸試探著説,咱們也照?心裏頭也提防著挨媽挖苦。媽卻重重地點了頭,認真地説,咱們也照。爸媽似乎第一次意見一致。爸媽意見一致了,就探頭往玻璃門裏瞧,見都是清一色俊男靚女,便有些怯步。再一瞧有人過來招呼了,爸媽竟惶惶然抽身競相奪路逃掉了。
爸媽後來就再沒能去照。媽被診斷為胃癌,爸中風了。爸媽都住進了醫院。
媽手術那天,中風失語的爸搖著輪椅追到手術室門前,攔下躺在車上的媽。爸攥著媽的手,湊到媽耳邊,含混卻努力地説,我—喜歡—你咄咄逼人的—個性!你的畫—其實—不—錯……我—還能—給你染發……媽笑了,眼裏全是溫情。她伸手輕輕替爸揩去嘴邊淌出的口水,説,我都知道。其實,只有你的字最配我的畫。咱們都會好的,我還給你燒肉,爛乎,熱乎……爸媽的手緊緊攥在一起,眼裏噙著淚,兩人喃喃地呼著一個共同的聲音:老伴!老伴……
爸和媽住院的日子不再伴嘴了,他們的病室裏總能傳出爸媽的低語。爸不太靈活的手捧一本舊影集攤在媽床前,點點戳戳地説著老照片上的往事。爸含混地説,當年媽淌冰河夜行軍真是個假小子!媽虛弱地説,從前爸在敵佔區喬裝週旋總能以假亂真!爸説起帶領土改工作組奔赴遼西的槍聲;媽提到跟隨解放軍挺進北平的炮響;爸竊竊笑談他們簡陋的婚房;媽掩口樂道自己初為人母……他們有聊不完的話題。媽説,五十年的故事太多太多了!
後來媽痊癒了,爸的病也好了。爸和媽又相伴著去老年大學了,他們升了研究生班。
爸和媽又開始伴嘴了—有時候是為了用什麼顏色,是靛藍還是花青;有時候是為了一撇一捺,是長了還是短了;各抒己見,認真得近乎固執。待毫無結果地爭累了,爭夠了,媽還是去給爸精心烹制紅燒肉,只是不再斟滿酒,免不了要聽爸嘮叨;爸還是堅持要承包給媽染發—儘管抖抖索索不太準秤,保不齊得受媽數落。
爸媽不再提影樓的金婚合影了,倒是放大了一張老照片挂在他們臥室墻壁上,黑白的。可能是因為用光技術或是年久失真,照片顯得有些缺乏層次——那是爸媽五十年前拍攝的結婚合影——一對相擁的新人,爸清癯英武,媽豐潤俊秀,一色的粗布戎裝,那麼年輕,那麼幸福。
五十年的日子有多久?我問爸媽。爸媽對視了一會,笑了。爸説,很長很長;媽説,也很短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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