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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凹之月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05日 10:53

  作者 張煒

  不知多少次夜晚,當我抬頭看到這個山凹。山凹上方正升起一輪晶瑩的明月,它的四週,它的上方,就是那清澈湛藍的夜空,寶石一樣的星星,一絲風也沒有,清清的,冷冷的。

  我心中常常驀然一動,閃電一樣的感激從心上劃過。於是我再也不能平靜,佇立那兒,看著這山凹,這月,這清水洗過似的天空。簡直是一絲不差的移植。從遠方將整個的一個山凹,不,將整個的一幅夜色和圖畫,移植到了這座城市的東南方。它靠近我現在的居所,我覺得這是上帝對我的莫大恩惠,是我難以報答的恩惠,是我難以報答的恩典。或許是神靈怕我遺忘了什麼,給我啟示和點撥,它告訴我:你在艱難時日裏曾長久地凝視著這樣一座山凹,每天都要迎著它走去。

  是的,20年前的流浪之途上,有一個小山村把我收留下來。我在一個山間作坊裏找到了一份工作,得以免除饑寒交迫的生活。我做夜班,每天夜晚從居所走出,涉過村中那條小河,登上岸,一抬頭就看到了這樣的山凹——它上面是剛升起不久的月亮,是一天繁星。山間作坊就在山凹下邊,山半坡上。

  多少年過去了,山凹之月在我心中卻是永不消失的圖畫。我記得是這幅圖畫搭救了我,挽救了我不幸的少年時代。後來,直到幾年之後,我才翻過那座山凹,走上了人生的另一里程。但我心中,作坊裏的嘈雜、幸福的歡笑,就像離它不遠的小河一樣,永遠喧騰和流動。我與他們的友誼,我們一起的故事,一生難忘。

  我將記住自己是一個被搭救者,一個剛剛找到居所的流浪少年,頭髮滿是灰塵、臟亂不堪,是樸實無華的山裏人收留了我。

  記得這個苦命的作坊燒了兩次大火。

  第一次大火燒得可怕,屋頂全部燃成了紅色,不停地往下落著紅色火球。作坊的東西剛剛搶出一半,火勢逼人。他們再不敢撲進燃燒的作坊了。那時我突然想到作坊是我的命,就像自己的肉體被點燃了一樣,我不顧一切地騰跳起來,獨自衝了進去。我在唰唰下落的火炭中跑動,背上、腳上,到處都挨了燃燒的東西。可是我對灼痛渾然不覺,只拚命向外搶。緊接著,更多的人也跟我撲進了火海之中。

  事過很久之後,我撫著身上的傷疤,似乎覺得難以置信。但我心裏再清楚不過:這個山村、這個作坊,真的是我一生的恩情,是生命所繫,我維護它真的就像維護自己的肉體。

  第二次大火,我恰巧出門不在。回來後才知道,就像第一次大火一樣,那些救火者在半夜裏呼號著,勇敢無比,把燃燃的物品、甚至是汽油桶拼搶出來。有一個40多歲的山村婦女,為了搶出一團熊熊燃燒的膠線,竟然一路抓牢了這個熾亮的火球,一口氣跑到小河邊,把它投入水中。結果,她整整一條手臂都燒壞了。那是一個夏天,我剛趕回來,就去了醫院。看著她躺在床上痛苦的樣子,那燒得捲曲痙攣的手臂,我的淚水無論如何也忍不住……

  這就是我們的作坊,這就是那個山凹下的真實故事。

  很久了,我到更遠的遠方去了,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山村。我越來越沒有勇氣回到那個山凹,心裏裝滿了對它的虧欠。

  面對此地的山凹之月,心情難以表述。類似的感觸太多了。在我人生的旅途上,感念、恐懼、虧欠和憐惜,常常糾纏著,交錯在一起。我知道它們對於我多麼重要,它們喚起憶想,觸目驚心。

  我不願訴説,不願回首。因為它不可忍受虧欠。幸福,報答,追尋,我自己深深知道它們意味著什麼。我明白更好和更重要的,是叮囑自己,是能夠在這山凹之月面前感到惶恐和驚怵,是那閃電般的感覺還能回到心上——我將因此而不會毀損。

  人的一生會留下許多殘缺,很多不能完成的篇章。也許我在一個段落的中間就會止步不前,就會長久地休息。可是,我只想充分地自我把握,悄然地結束。

  作坊裏有一個兩眼漆黑的姑娘,她神秘地出現在小小的山村。她不太像土生土長的人,可又的確是從那兒出生的。那張蒼白、沒有血色的臉,瀑布一樣的黑髮,特別是那雙又圓大亮的、濃黑濃黑的雙目,都使人驚訝又費解。她突然地出現,又突兀地消失。我還目擊了其他的故事,生的故事、死亡的故事、荒唐的故事和歡愉的故事。

  那麼多喜劇和悲劇在那個山凹下發生了。

  我最後離開時簡直是逃脫一般。美麗而苦難的山地裝滿了恐懼。我不敢更久地逗留,我必須逃開。

  至此,我又重新恢復了一個流浪者的形象——一路奔波,奔向遠方。

  無論我走到哪,山凹上方那輪像水洗過一樣的月亮都隨我移動。我走向山區、平原、城市、農村,走向海濱,走向城市的郊外,它都凝視著我,跟住了我。它似乎在提醒我從哪來,讓我一如從前,像過去一樣,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我只可以長高、變老,身上增添皺紋和年輪,但不可以在內部、在靈魂深處有一絲一毫的變質。

  我知道城郊山凹之月從哪來,我由它的來路即可以找到自己的來路;我循它在蒼穹劃過的痕跡,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往日蹤跡。

  每個人都曾經披星戴月。於是,人才可以記得起他的過去,他會努力地追憶許久以前的那輪明月、那一天星斗,他終於有一天會恍然大悟,同一天星斗,隨著他移動到西,移動到東,隨著他從出生到死亡……他原來在領受宇宙之神不變的目光。

  那一天我仿佛聽到了呼吸,一顆心都要急得跳出。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向著北方——我的出生地奔跑。我不顧一切地奔跑。頭髮被風吹亂了,衣服被荊棘劃破了,鞋子脫落了,可是都沒有停止。翻山越嶺向北,一直向北。月亮升起來,很快跟住了我——它大概不願讓我一個人孤寂地趕這麼遠的山路。它伴隨我飛一樣來到了平原,來到了海邊荒原。

  我回到了親人身邊。是長長的呼喚把我牽引回來,我沒有白來一場。這一次長長的奔跑讓我至今回想起來就要感激得流淚。我像孤兒似的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遊蕩不止。漫遊之路上只有月亮陪伴我。我停留,它亦停留;我飛奔,它亦飛奔;我痛苦,它就流下大滴的淚珠。

  今天今夜,我來到了這個城郊,卻站在了昨日的山凹之下。

  山凹上方還是它,在那兒注視我。

(編輯:費溢群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