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院的女孩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05日 09:41
作者 顧禮儉
我是六年前搬到現在的寓所,搬來時就發現對院那戶人家有點特別。位處城鄉結合部的居民點往往保留著許多農村的特點,女主人常會咋咋呼呼地罵自家的小孩或者隔著院落跟鄰家評論今天的天氣,少不了雞飛狗叫的。這戶人家卻格外安靜。
然而,那種安靜給人的似乎並不是閒適寧謐的平和,而是一種難以言傳只能意會的落寞。
我從未看到這家的女主人在院子裏露面,最後我也終於認定這家人家沒有主婦。每天出出進進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她在走廊角落的一塊水泥臺面上,用近乎原始的板刷洗衣服、洗鞋子。即使是凜冽的冬日,也把衣服綰得高高的,暴露著紅撲撲的健壯的手臂,使人聯想起祥林嫂洗福禮時的情景。這時候她的茂盛的頭髮總還沒來得及整理,因為用力就有節奏地起伏著,全身也同時躬成一道飽滿的洋溢著青春風采的弧線。每當她風風火火地卻又默無聲息地幹著這一切的時候,就有一個瘦瘦的五十開外的半老頭也出現在臺階下,笨拙地翻曬著一些雜物,或者抽著煙,溫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她的女兒,看得出那目光中最多的成分是歉疚。
女孩確實能幹,特別是逢到天氣晴好的假日,她會想出各種辦法把小小的院子變成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縱橫交錯的竹竿、繩索上會恰到好處地挂出各種換季的衣衫,臺階上一字兒排開需要通風見光的各式鞋子,有條不紊的靜默中依稀有一股生活的熱氣在升騰。當她抬起頭來四處張望,看看是不是還有被遺忘的角落可以開發,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
這時我看清了她的臉。她的雙眼何其清澈!使人忽略了她所有的平凡之外。看著她超乎年齡的從容,我認定了——她便是這一家子的主婦。主婦,這個三分尊貴七分無奈的稱號呵。與她同齡的兄弟姐妹,或者是捧著優等的成績單在操盡心力的父母前撒嬌,或者是別著白底紅字的大學校徽像驕傲的小公雞小母雞一樣高視闊步;但是她,接過了命運的恩賜,是平靜的,又是勇敢堅定自如的。
只有一回,我見到過女孩的清閒——唯此一回而已。那是個冬盡春回時節的好天氣,風不搖樹不動,春日的遊絲在耀眼的陽光中閃亮,她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一邊環視著滿院子自己的傑作,一邊輕柔地梳弄著垂向腰際的黑色飛瀑,日光的蒸騰中似有縷縷看不見的生命的芳香濃濃淡淡地彌散開來,只見一隻蜜蜂嗡嗡嚶嚶地圍著她揮之不去,終於在幾番試探之後落在她的胸口。女孩沒惱,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這位不速之客托在掌心,緩緩舉高,以一種調皮的姿態輕輕吹出一口氣——蜜蜂飛起來了,她笑了。這笑意純真無邪,似乎不必依賴外界的觸發,全然是從她的內心深處浮涌起來,她想笑、要笑,這就是全部理由。我立刻想到了小時候就銘記在心的小蘿蔔頭放飛小鳥的那幅小説插圖,我明白:這就是嚮往。隨後她坐到一張小板凳上,捧起了一本書——噢,原來她並不是生來只喜歡洗啊洗的。這時我忽然很想走到她的身旁,我要看一看她讀的是什麼書,並且一定要告訴她,你不該讀電腦,不該讀外語,你應該讀世界上最美麗最浪漫的愛情故事。
每當黃昏降臨,對院就不止是沉寂,而且有幾分悽清。老漢的臥室在孤燈搖曳中一覽無余,偶爾還聽得到幾聲蒼老的咳嗽,唯獨女孩的閨房垂挂著厚重的窗簾,佑護著幽微的燈光下多少神秘而綺麗的夢……
有一天忽然發現閨房的窗簾沒有闔上,這個情況居然持續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終於,我想起來了。前些天大概有個良辰吉日,四鄉八鄰鞭炮響了一陣又一陣,披紅挂彩的喜車在里巷穿梭了一批又一批,對院的女孩一定是隨著其中的某一撥人馬,嫁了出去。
敞開的窗簾使人覺得多麼空洞啊,期待中的多少動人的故事或許從此再也不會發生。對院的女孩,你留給我的所有的印記,僅止於此,僅止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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