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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央視國際 2003年05月29日 10:33

  原著 肖復興

  改編 青島電視臺

  那一年,我的生母突然去世,我不到8歲,弟弟才3歲多一點兒,我倆朝爸爸哭著鬧著要媽媽。爸爸辦完喪事,自己回了一趟老家。他回來的時候,給我們帶回來了她,後面還跟著一個不大的小姑娘,爸爸指著她,對我和弟弟説:“快,叫媽媽!”弟弟嚇得躲在我身後,我噘著小嘴,任爸爸怎麼説,就是不吭聲。“不叫就不叫吧!”她説著,伸出手要摸摸我的頭,我擰著脖子閃開,説就是不讓她摸。

  望著這個陌生的娘倆兒,我首先想起了那無數人唱過的淒涼小調:“小白菜呀,地裏黃呀,兩三歲呀,沒有娘呀……”我不知道那時是一種什麼心緒,總是用忐忑不安的眼光偷偷看她和她的女兒。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從來不喊她媽媽,學校開家長會,我硬愣是把她堵在門口,對同學説:“這不是我媽”。有一天,我把媽媽生前的照片翻出來挂在家裏最醒目的地方,以此向後娘示威,怪了,她不但不生氣,而且常常踩著凳子上去擦照片上的灰塵。有一次,她正擦著,我突然地向她大聲喊著,“你別碰我的媽媽”。好幾次夜裏,我聽見爸爸在和她商量“把照片取下來吧?”,而她總是説“不礙事兒,挂著吧!”。頭一次我對她産生了一種説不出的好感,但我還是不願叫她媽媽。

  孩子沒有一盞是省油的燈,大人的心操不完。我們大院有塊平坦、寬敞的水泥空場,那是我們孩子的樂園,我們沒事便到那兒踢球、跳皮筋,或者漫無目的地瘋跑。一天上午,我被一輛突如其來的自行車撞倒,我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立刻暈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裏了,大夫告訴我:“多虧了你媽呀!她一直背著你跑來的,生怕你留下後遺症,長大可得好好孝順呀……”

  她站在一邊不説話,看我醒過來伏下身摸摸我的後腦勺,又摸摸我的臉。我不知怎麼搞的,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淚了。

  “還疼?”她立刻緊張地問我。

  我搖搖頭,眼淚卻止不住。

  “不疼就好,沒事就好!”

  回家的時候,天早已經全黑了。從醫院到家的路很長,還要穿過一條漆黑的小衚同,我一直伏在她的背上。我知道剛才她就是這樣背著我,跑了這麼長的路往醫院趕的。

  以後的許多天裏,她不管見爸爸還是見鄰居,總是一個勁埋怨自己“都賴我,沒看好孩子!千萬別落下病根呀……”,好像一切過錯不在那硬梆梆的水泥地,不在我那樣調皮,而全在於她。一直到我活蹦亂跳一點兒沒事了,她才舒了一口氣。

  沒過幾年,三年自然災害就來了。只是為了省出家裏一口人吃飯,她把自己的親生閨女,那個老實、聽話,像她一樣善良的小姐姐嫁到了內蒙,那年小姐姐才18歲。我記得特別清楚,那一天,天氣很冷,爸爸看小姐姐穿得太單薄了,就把家裏唯一一件粗線毛大衣給小姐姐穿上。她看見了,一把給扯了下來“別,還是留給她弟弟吧。啊?”車站上,她一句話也沒説,是在火車開動的時候,她向女兒揮了揮手。寒風中,我看見她那像枯枝一樣的手臂在抖動。回來的路上,她一邊走一邊叨叨:“好啊,好啊,閨女大了,早點尋個人家好啊,好。”我實在是不知道人生的滋味兒,不知道她一路上叨叨的這幾句話是在安撫她自己那流血的心,她也是母親,她送走自己的親生閨女,為的是兩個並非親生的孩子,世上竟有這樣的後母?

  望著她那日趨隆起的背影,我的眼淚一個勁往上涌,“媽媽!”我第一次這樣稱呼了她,她站住了,回過頭,愣愣地看著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又叫了一聲“媽媽”,她竟“嗚”地一聲哭了,哭得像個孩子。多少年的酸甜苦辣,多少年的委曲,全都在這一聲“媽媽”中融解了。

  母親啊,您對孩子的要求就是這麼少……

  這一年,爸爸有病去世了。媽媽她先是幫人家看孩子,以後又在家裏彈棉花,攫線頭,媽媽就是用彈棉花攫線頭掙來的錢養我和弟弟上學。望著媽媽每天滿身、滿臉、滿頭的棉花毛毛,我常想親娘又怎麼樣?!從那以後的許多年裏,我們家的日子雖然過得很清苦,但是,有媽媽在,我們仍然覺得很甜美。無論多晚回家,那小屋裏的燈總是亮的,桔黃色的火裏是媽媽跳躍的心臟,只要媽在,那小屋便充滿溫暖,充滿了愛。

  我總覺得媽媽的心臟會永遠地跳躍著,卻從來沒想到,我們剛大學畢業的時候,媽媽卻突然地倒下了,而且再也沒有起來。

  媽媽,請您在天之靈能原諒我們,原諒我們兒時的不懂事,而我卻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麼都可以忘記,卻永遠不能忘記您給予我們的一切……

  世上有一部書是永遠寫不完的,那便是母親。

(編輯:費溢群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