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河
央視國際 2003年05月29日 10:16
作者 周濤
這時我才發現,我騎了一匹極其愚蠢的馬。一路走了二十多公里,它都極輕快而平穩,眼看著在河對岸的酒廠就要到了,它卻在河邊突然顯示出劣根性:不敢過河。
它是那樣怕水。 儘管這河水並不深,頂多淹到它的腿根;在冬日的陽光下,河水清澈平緩地流著,波光柔和閃動,而寬度頂多不過十幾米,但是它卻怕得要死。這匹蠢馬,這個貌似矯健的懦夫!它的眼睛驚恐地張大,前腿劈直胸頸往後仰,仿佛面前橫陳的不是一條可愛的小河,而是一道死亡的界限或無底的深淵!
我懷疑這匹青灰色的馬兒對水一定患有某種神經性恐懼症。也許在它來到世間的為期不算很長的歲月裏,有過遭受洪水襲擊的可怕記憶,因而這愚蠢的畜牲總結了一條不成功的經驗。像一個固執于己見的被捕的間諜似的。任憑你踢磕鞭打,它就是不使自己的供詞跨過頭腦中那個界限。
我想了很多辦法——用皮帽子矇住馬的眼睛,先在草地上奔馳,然後暗轉方向直奔河水,打算使其不備而奮然馳過。結果它卻在河沿上猛地頓住,我反而險些從馬頭上翻下去。不遠處恰有一個獨木橋,我便把韁繩放長,自己先過對岸,用力從對岸那邊拽,它依然劈腿揚頸,一用力,我又差點兒被它拽下水。
面對如此一匹怪馬,我只好長嘆:吾計窮矣!但今天又必須過河,我必須去酒廠;倘要繞道,大約需再走二十公里。無奈之下,只得朝離得最近的一座氈房走去,商量先把馬留在這裡,我步行去辦完事再來取。
一掀開氈帳我就暗暗叫苦,裏面只有一位哈薩克族老太太,臥在床上,似有重病。她抬起眼皮,目光像風沙天的昏黃落日,沒有神采;而那身軀枯瘦衰老,連自己站起來也很困難似的。看樣子,她至少有八十歲;垂暮之年,枯坐僵臥,誰知哪一刻便靈魂離開軀殼呢?可是既然進了門,總不好扭頭便走,我只好打著手勢告訴她我的困難和請求,雖然我自己也覺得等於白説。
她聽懂了(其實是看懂了)。擺擺手,讓我把她從床上挽起來,又讓我扶她到外邊去,到了河邊上,她又示意,讓我把她扶上馬鞍。我以為老太太的神經是不是也不對勁兒了?她連路都走不穩,瘦弱得連躺著都叫人看著累,竟然“狂妄”得要替我騎馬過河,這不是拿我開玩笑嗎? 我這樣年輕力壯的漢子尚且費盡心機氣喘吁吁而不能,她?能讓這匹患有“神經性恐水症”的馬跨進河水?我無論怎樣欽佩哈薩克人的馬上功夫,也不能相信她眼前這種可笑的打算。
可是當我剛把她扶上馬背,我就全信了。她那瘦小的身軀剛剛落鞍,那馬的脊背竟猛然往下一沉,仿佛騎上來一個百十公斤重的壯漢,原來的那種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的頑劣勁兒全不見了,它立得威武挺直,目光集中,它完全懂得騎在背上的是什麼樣的人,就如士兵遇上強有力的統帥那樣。(這馬不愚蠢,倒是靈性大得過分了)它當然還是不想過河,使勁想扭回頭,可是有一雙強有力的手控住了它,它欲轉不能,它四蹄朝後挪蹭的勁兒突然被火燒似地轉化為前進的力,踏踏地躍進河中,水花劈開,在它胸前分別朝兩邊濺射,鐵蹄踏過河底的卵石發出沉重有力的聲響,它勇猛地一用力,最後一步竟躍上河岸,濕漉漉地站定。
我把老太太扶下馬,又把她從獨木橋上扶回對岸。然後在她的視線裏牽馬揮手告別(我不敢當她的面上馬)。她很弱,在河對岸吃力地站著,久久目送我。
此事發生在一九七二年冬天的鞏乃斯草原,而天山,正在老人的身後矗立,閃閃發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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