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思緒
央視國際 2003年05月23日 10:04
作者 陳世旭
我要到廬山去,以夢為馬,今夜就出發。騎著追風的馬匹,霎那就是千里,千年的雲霧,千年的舟車,千年的明月,千年的詩。廬山!我從黃昏和黎明的銅鏡中打量你:你的起伏和挺拔的峰巒,以及像終年的雲霧一樣縈繞不去的關於你的詩文。
我要到廬山去,一刻也不遲疑。我離開她太久了。一排排時間與樹木,一排排大路和謠曲,在我面前倒下。我越過歷史和書籍,樓臺或車仗,去赴歷代詩人的約會。
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凡詩人都是嗜酒的,凡詩人都是愛花的,只要有酒有花的地方,就該是詩人的故鄉。或許應該説,詩人的故鄉,就是有酒有花的地方。
那年,命運落在你頭上,紛亂為一根根風中的髮絲,你唱著《歸去來辭》返回廬山腳下的故里,所有的花和草,樹和溪流在山谷裏舉行空前的盛典。掩蓋了你來時的道路。
你放牧,你耕作,你帶月荷鋤歸,你採菊,你醉酒,你登高賦新詩。一杯酒在胸膛燃燒著另一杯酒,你的嘆息,使一溪清流落英繽紛。你日漸衰弱卻不失勤勉的手,抓牢了農家的勞作之鋤,願後世的人們,在桃花源的風景裏男耕女織。你的心則隨風景而去,蒼茫不可知。你不止于靜穆,因為你偉大。一首偉大詩篇的誕生,也就是一個詩人的永生。沒有人不會知道,那個麗日藍天的上午,你悠然面對南山採摘的菊花,便是性靈和詩歌的本質。你蹲下身子的時候,自己就成了一株悠然的菊花。不知是該你採菊,還是該菊採你。也許本該是你生在疏落的籬下,而讓菊在籬外開花。其實你們都很清楚:世界很大很大,大自然才是你們心靈棲息的田園。因此你們彼此相約:在一個百花蕭瑟的季節,笑傲天下。
李白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挂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一面芙蓉般的金色的山,露出青天削出的身段。我要和色彩、音韻、雲霧以及樹林一起,投入山的懷抱;我要接受詩歌的桂冠和祭酒之司,涉過天才與詩的河流,把酒奉給李白。
松色如暮。一襲潔白的衣冠,在江南透明的斜照裏時隱時現。你的目光越過壁立的山峰,寬大的棉袍裏,藏著鋒利的筆和劍,你舉手若電,從洶湧的雲海裏,抓住一劍鏗然。豪氣在瞬那間逼近,照亮了語言。
唐朝宜酒宜詩不宜詩人。從蜀道向長安,從長安向廬山,你一生好入名山遊,卻是一條平平仄仄的命運之途。從世俗到靈魂,只隔著一層薄得看不見的門。李白在裏面經營意境,偶爾取出一些,就驚呆了歷代狷狂之士的眼睛。一柄寒氣逼人的長劍,從詩歌的戰場劃過,一步一詩,把內心的痛苦與蓋世的才氣,轟轟烈烈地走出一首首千古絕唱。
太白的詩寫在天上,飛翔的生命挂在懸崖。把心燈祭起,把心香焚起,千丘萬壑,紫煙茫茫去不還。長袖臨風,一掃漫天陰霾。
白居易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獲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
舉酒欲飲無管弦……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彈琴的人在水上,聽琴的人在馬上,彈琴的人和聽琴的人相遇在一條船上。這條船便是一張琴了,被水的手指撥響。所謂知音,便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心事被琴説穿,被水流傳。人人都在世上尋找知音,卻不知道在何時會偶然出現機緣。今夜,誰在那一勾殘月下,獨自臨風撫琴?大音如霜降于四野,飄向遠處的琴聲比遠處更遠。寒夜秋月,千古心情,在玉指和輕弦上泛漫。廬山多愁善感的情懷,在一個古代的夜晚,被詩與琵琶説盡。
潯陽江水在琵琶上翻滾流淌,白司馬擱下酒杯,用悲愴在琴弦上定音。一曲終了,彈琵琶的手指在弦上輕輕滑落。於是,載滿秋怨的小舟隨琴聲的消逝而永遠消逝。而詩人則踏著濕漉漉的詩行,憂鬱地走進經典。兩行長長的淚水,垂在歷史的臉龐,再也無法抹去。
蘇軾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東坡居士不是居住在坡上,居士謫居在自己的詩文裏。他其實驕傲,卻衷心佩服陶潛。賦閒的時候到處遊蕩,用蠟燭尋找先賢的身影;在鄉間,他跟陶潛一樣生活,用濃重的四川軍話,哼著陶潛的詩句,搖搖晃晃走向幽深的庭院。他寫詩,説自己的前生一定是陶潛。他跟陶潛一樣喜好喝酒、吟詩、漫遊、以及跟和尚聊天。聊到盡興處,打個噴嚏也是詩。沒有人能真正讀懂他的內心。他卻洞察了人世最深的奧秘。哪怕那奧秘埋藏在廬山似乎不可穿透的神秘詭譎的雲霧深處。
廬山是一個擠滿了詩人的所在。詩人們在廬山攀爬、喝酒或賞花。然後上馬沉吟,下馬寫詩。不寫詩的時候,看看風景也是文化。
我要到廬山去,乘靈感的快馬,在詩的森林裏出入。千年的詩,千年的月,千年的雲霧和流泉中的胭脂如火焰。千年的歷史,千年的風流,千年的蓮花開了又落。廬山,廬山,你有多麼悠久的歷史,你就會有多麼悠久的風流。
(電視散文原創作品,版權歸中央電視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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