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覲生命
央視國際 2003年05月12日 15:39
作者 陳世旭
你從哪來?要到哪去?你的眉頭像未解的結,你的腳步疲憊而蹣跚。
我把喧囂的城市留在身後,我把擁擠的人群留在身後,我把所有的躁動和衝撞留在身後。
把自己交給蒼茫。
你失落了什麼?你要尋找什麼?你想得到什麼?
我問藍天,我問大地,我問草原。
草原,向我張開博大的襟懷。從兩邊涌到路上來的、被露水淋得透濕的花枝和草棵子殷勤地拂著我的褲腿,像默默的愛撫。
古老而爛漫的克什克騰草原。這是埋藏無數卜骨、陶片、斷簡、殘碑的土地;這是站立長城、寺廟、黯淡的宮閣和拓荒者廢墟的土地;這是橫亙叱吒風雲的康熙大帝平息叛亂的土地;這是勇猛剽悍的八旗壯士演習殺戮的古禦道的土地。
烏蘭布通,紅色的山。大清王朝的十二連營埋進深草;撫遠大將軍的鹿角槍炮沒入沼澤。方尖碑如斷鍔。水泡子是宵遁的噶爾丹飲恨蒼天的眼睛。從刀光火石到金戈鐵馬,從血流飄杵到冠蓋如雲,都杳然如蒼狼嗚咽。帝王的霸業連同古戰場一起退出歷史,一個鞍馬部族的史詩在季節的河道聲息乾裂。
而草原依舊。
思想就像徘徊在迷離草莽的孤馬,你會一再地想起那些似乎遙遠的、已經忘卻的過去,心裏無端地涌起一種莫名的、淡淡的卻是幽深的甜蜜或憂傷。你會感到好像早就有過這種體驗,要不就是做過一個和眼前的情景極為相似的夢。但是究竟是在什麼地方、是在一生中的哪個幸或不幸的時刻,你怎樣也記不起來了。生活就像流水一樣,淙淙地從你身邊流過,你失落了很多,卻不知道那是些什麼。
真靜啊。天地間是一片亙古的肅穆。遠遠的什麼地方,好像有人在動情地唱歌。那是幻覺。只有風,只有白樺林,只有不甘寂寞的杜鵑、野百靈和蜜蜂在私語。
最遠的地方,熱浪蒸騰的高坡,號角悄然聳起。最初是一對,然後是一簇,然後是一片。然後,草原生命交響的高潮赫然君臨。
萬種天風驟然狂作。駿馬雄壯的肌群,突起為跳躍的峰巒。馬群縱姿跋扈,從遠方或更遠的遠方潮涌而出。
大宛汗血天馬從西極承靈威、涉流沙而來,從黃河負圖而來。與犁鏵一起耕耘生民的艱辛;與刀斧一起劃破凝滯的血海;與香車一起裝點貴胄的榮華。你為文明所依賴,你也為文明所駕馭;你為文明所恩寵,你也為文明所束縛。
什麼時候,文明放逐了你,文明解放了你!
於是你重又成為草原的王者至尊。自由與奔放重又成為你的特權。鋪張揚厲的野性重又回到你的身上。
狂舞的鐵蹄在我的血管裏奔騰,驚心動魄的轟響是冰河破裂一瀉千里。我忽然明白了我的沉重;我忽然知道了我的尋找;在地震般的顫栗和閃電般的快樂的瞬間,我領悟了生命的開端和終結的全部歡樂和痛苦的奧秘:掙脫慾望的韁索,卸下誘惑的鞍轡,去呼應草原生命大氣磅薄的抒情,一種另樣的、博大的愛情——愛生活、愛生命、愛大地,直到永遠!
夜要來了,多情的落日在吐力根河對岸向草原告別。暮色像紫丁香,有一個騎手在火紅的天邊向遠方頂禮。
公主湖絲綢一樣溫柔。草原的水像人的心靈——當心靈純凈而充滿幻想,它就變得無比深邃——深邃得能容納整個世界。
我走在七月黃昏的草原,草原的路通向一切道路。遠處是遼闊明亮的地平線,身後是覺醒的腳印。
這一天多麼好!整個世界像在童話裏變了樣子。這樣的日子一生也許只能遇見一次。這樣的日子一生只要遇見一次。
感謝你,草原!感謝你金燦燦的光,藍湛湛的水,甜絲絲的風和轟轟烈烈的生命。
在怒放的花叢中盡情留連吧,在熊熊的篝火前盡情跳躍吧,在生命的潮水裏盡情徜徉吧。火在顫栗,酒在燃燒,舞在踢踏,靈魂在響著黃鍾大呂的律動。當黎明再來,金子般的朝霞又會噴薄而出,我又將遠行,讓聖潔的大光明永遠朝覲生命的虔誠。
(電視散文原創作品,版權歸中央電視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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