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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錦華:刺秦行動

央視國際 (2005年04月05日 18:51)

   (視頻)

  主講人簡介:

  戴錦華:北京大學教授。1978年10月—1982年7月,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1982年7月—1993年7月,任教于北京電影學院電影文學系,1992年被聘任為副教授;1993年7月—現在,任教于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1997年10月被評審聘任為教授,2001年3月,任博士研究生導師。

  專業特長:中國電影史及大眾文化研究。 曾多次出國出境參加國際學術研討會,開設專題課程,進行中國電影系列專題講座。

  內容簡介:

  “荊柯刺秦王”的故事,在短短的幾年之間,在中國影壇有三位重要的所謂第五代導演,分別拍攝了這個故事,第一次是1995年一個叫做周小文的導演他拍攝了一部電影叫《秦頌》,那麼到了1998年,一個大家可能非常熟悉的導演,也非常著名的國際導演陳凱歌拍攝了一部電影叫做《荊柯刺秦王》,短短的幾年之後,明星級導演,國際明星級導演,張藝謀拍攝了《英雄》,那麼一個著名的歷史故事,在任何一個國家一個著名的歷史故事,被電影電視反復地拍攝,不是什麼新聞,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但是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然後同一代的著名導演,反復地拍攝同一題材,還是一個相當少見的故事,那麼是什麼樣的機緣巧合使得這三位導演讓中國電影史上連續三次出現以“行刺秦王”為題材的電影?而且,每一部電影投入也是無比巨大,成為中國電影史的大製作。那麼,歷史上一件並非重大的事件,為何卻讓幾位大腕導演花費如此巨大的投資不斷演繹,難道,在歷史背後有著一些鮮為人知的秘密嗎?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戴錦華做客《百家講壇》與我們一起探討中國電影史上的三次“刺秦行動”。

  (全文)

  那麼它指的是什麼?指的是刺殺秦始皇的故事,在短短的幾年之間,在中國影壇有三位重要的所謂第五代導演,分別拍攝了這個故事。第一次是1995年一個叫做周曉文的導演他拍攝了一部電影叫《秦頌》。那麼到了1998年,一個大家可能非常熟悉的導演,也非常著名的國際導演陳凱歌拍攝了一部電影叫做《荊柯刺秦王》。短短的幾年之後,明星級導演,國際明星級導演,張藝謀拍攝了《英雄》。那麼一個著名的歷史故事,在任何一個國家一個著名的歷史故事,被電影電視反復地拍攝,不是什麼新聞,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但是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然後同一代的著名導演,反復地拍攝同一題材,還是一個相當少見的故事。那麼它就變成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似乎值得我們去思考一下。

  我們看到他選擇了秦始皇的故事,但是更有趣的是他選擇了刺殺秦始皇的故事。這不是一個光是一個帝王的故事,或者一個王朝的故事,而是選擇了一組對立的人物,就是一個反叛者,一個圖謀不軌的人,和一個統治者,一個帝王的故事。這就又帶出了另外一組有趣的東西,就是你寫帝王的故事,寫歷史的故事,寫著名王朝的故事,我們能夠明白。那麼你寫刺客的故事,寫反叛者的故事,我們也能夠明白。但是,如此集中地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朝代,一位帝王,然後反復地拍攝刺殺他的故事,那麼我説它就似乎在告訴我們一些什麼東西,一些關於中國電影的,一些關於中國社會的一些關於中國文化的東西。那麼我覺得非常有趣的是我們從頭去説,可能大家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那麼1995年周曉文導演拍攝的這部《秦頌》,事實上籌備的時間非常長,在八十年代中期就開始籌備,那麼最早的時候,這部電影的劇本,和這個籌備拍攝的時候呢,這個電影的片名叫《血築》,鮮血的血,建築的築。大家可能知道築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樂器,像古箏像古琴,是這樣的一種樂器。而它講的是高漸離刺秦王的故事,如果大家讀《史記》熟悉刺客列傳,會知道高漸離刺秦王的時候他使用的兇器是什麼?是他的琴。高漸離是一個琴師,他的琴就是古築,古代的築。那麼他悄悄地在築裏面注了鉛,使它成了一個非常沉重的武器,然後他在為秦始皇演奏的時候,拿起這個琴去,準備擊秦王,來達到刺秦的目的。所以,影片的劇本和最初籌備拍攝的影片叫《血築》的時候,我們知道主角是高漸離,是刺客,這是一個刺殺的故事。然後到了1995年,影片終於得到資金拍攝,而且成為了1995年的幾部歷史大巨片之一的時候,片名改了叫《秦頌》。如果我們看它的英文的片名的話,英文的片名叫《帝王的陰影》,《帝王的影子》,或者叫《帝王的陰影》。我們看到一個有趣的變化發生了,主角從刺客變成了秦王。這個故事從刺客的視點去講述,變成了一個從秦王的視點去講述。

  好,那麼可能這是一個偶然,一部影片發生了這樣的故事,但是我們接著再看《荊柯刺秦王》,陳凱歌的《荊柯刺秦王》。那麼名字叫《荊柯刺秦王》主角當然是荊柯刺秦王,而且荊柯是一個在中國歷史上在中國傳統當中在傳説當中非常著名的一個人物,可以到家喻戶曉,盡人皆知的地步,大家都知道。荊柯去刺秦的時候,大家易水送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樣一個非常慘烈悲壯的場面,然後裏面還有很多的插曲的故事,都是非常感人的故事。所以《荊柯刺秦王》的故事出現的時候,我們大概觀眾都知道它在講什麼。大概知道它是要講述一個你從一個角度上看,因為我們説任何故事任何歷史都有很多講法,比如一種講法就是一個捨身取義的英雄,另一種講法是一個作姦犯科的不自量力的一個抗議者,或者好像《英雄》的時候,還有人提到説這是一種恐怖行動,一種恐怖行為。所以看你從什麼角度上去講,但是我們大致知道講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但是非常有趣的是這個影片是開了一個先例,那麼就是一部歷史影片不是一個有著政治背景或者政治主題的影片在人民大會堂首映。當時是非常巍巍壯觀的一個首映式,我有幸也參加那個首映式,坐在人民大會堂裏觀看了它的第一版,影片的第一版。那麼我就非常驚訝地發現這個刺秦故事,也是一個不刺的故事。因為在故事中的荊柯,那個人物的身份應該是個職業刺客,但是我們去看電影的時候,我們發現他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他因為一個刺殺行動當中被迫殺死了一個純潔的善良的盲眼小姑娘,那麼,因為被迫刺殺了這樣的一個小姑娘而良心受到了譴責,於是他成了一個和平主義者,可以説叫無可救藥的和平主義者,所以他就完全不可能再履行一個刺客這樣的身份,來再從事這樣的一個職業,於是整個影片的故事是在怎麼説服怎麼迫使荊柯去刺秦王。

  好我們先説這個。《英雄》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盡人皆知了。那麼很多很多的文章,很多很多的訪談錄,很多很多的創作筆記,都告訴我們説,這個故事是張藝謀首先的創意。那麼張藝謀創意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對編劇和整個的創作群體給了一個主題是,這個刺秦故事的重點在於如何不刺,不是如何去刺。我們説講一個刺客的故事是要講他如何刺殺,一個關於刺殺的陰謀怎麼被計劃,然後一個刺殺的行動怎麼被實行,但是有趣的是《英雄》這個故事從一開始,一個刺客的故事變成了如何不刺的故事。那麼你們會看到從《秦頌》,由《血築》變成了《秦頌》,這個《荊柯刺秦王》,故事中的荊柯由職業刺客變成了一個絕望的和平主義者,和到了《英雄》當中主題變成了如何不刺。我看到一個訪談當中張藝謀這樣解釋他的主人公無名,他説是如何把一個最堅決的反叛者變成一個最堅定的捍衛者。這又是一個轉移,我們會看到三部影片講了三個非常相似的歷史故事,選擇了同一個王朝,同一個帝王,同時選擇了刺殺這個帝王的故事,但是同時他們的所有的關注,都從刺客轉移到了秦王。如果用一個比較學術化的説法,就是敘述人的認同從應該是主人公的刺客轉移到了被刺的對象的秦王,所以我説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一個文化的變化,一個文化的轉折。

  如果我們具體到影片來説,大家如果看過《秦頌》這部電影的話,會發現也很有趣。歷史故事當中寫到高漸離,是以鉛注的放到築裏面,把它變成一個利器,把它變成一個重物,可以去擊秦王,而使之致死。一個謀殺行動。但是在今天完成的電影當中,高漸離確實刺秦王了,但是他用的是一個沒有注鉛的築。大家想像一下我們拿一個古琴,拿一個古箏,還是有可能對別人構成一點打擊,但是絕不可能構成一個刺殺行為。所以如果我們看那個電影的話,我們會看到在秦王的登基為始皇帝的登基大典上,已經瞎了雙眼的高漸離,拿了他的築向秦王擊去,結果他只是打到了秦王的身上,然後他的築立刻變成了碎片,像一個很輕很輕的拍打行為。那麼於是這樣的一個刺殺行為變成了一個象徵性的行為,而不是一個真實的行為。我們説刺殺是要使刺殺對象致死,而在這個故事當中,你用一個沒有注鉛的琴去刺殺的時候,這個僅僅是説表示我反抗,我抗議。於是故事中的對白也是這樣。那麼事實上我説這個不僅是從《血築》到《秦頌》,不僅是注了鉛的築,灌進了鉛的築變成了一個沒有鉛的築,而且我認為這個影片當它選擇演員的時候,他選擇了法國嘎納電影節的影帝葛優扮演高漸離,刺客高漸離,選擇了柏林電影節的影帝姜文,扮演秦始皇的時候,我説勝負已經自明了。就是説葛優所扮演這樣一個刺客已經在視覺形象上不能構成一個與姜文所扮演的秦王一個勢均力敵的一個對抗,所以他最後只能變成了一種象徵性的反抗,一種象徵性的刺殺。而更有趣的是影片在這個刺殺行為之後,有一組對照的鏡頭。那麼這組對照的鏡頭呢是最後已經死去的高漸離,被若干個太監宮人們抬著,然後向一個臺階穿過回廊向一個臺階下面走去,而與此同時,大家知道叫平行蒙太奇,先拍這邊,再拍那邊,再拍這邊,再拍那邊,那麼平行的蒙太奇的鏡頭是秦始皇一個人獨自地,但是氣宇軒昂地走上祭天大典的臺階。一下一上,一個是失敗了的死去的失敗者,一個是創建了大業的,創建了一統天下的這樣的一個帝王的形象,一個視覺對照很清晰地把這個故事的講述的重點和它的講述人的這種認同向我們展現出來了。

  那麼《荊柯刺秦王》的故事,除了荊柯變成一個絕望的和平主義者之外,我們看到整個影片的片頭和片尾出現的都是秦王政,結尾的時候,又是秦王政孤獨地站在秦國的大殿上,自問。那麼我説片頭和片尾的對照,依然確認了這個主題,主要人物,故事的主角。而且有趣的是和平主義者荊柯終於決定被迫接受了這樣的一個刺殺秦王的使命的時候,那麼,影片當中荊柯的這個扮演者,他採取了一個非常的不是扮演者所採取的,當然導演要求他採取的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轉變,他突然開始講方言,突然開始扮小丑,突然開始用一種小醜的身體語言和小丑的步態和小丑的語氣,蹦蹦跳跳地在秦國殿上做了一番相當醜陋的表演。那麼這個時候我説同樣在視覺的呈現上,在電影的敘事當中,勝負已經無需到情節的出現,我們已經意識到這個勝負的結局了。

  那麼我們再回來看《英雄》這部影片。那麼我説影片一開始就是如何不刺,如何把一個最堅決的反叛者變成一個最堅決的擁護者。那麼這個影片和前兩部影片不同的是,前兩部影片它至少有一個歷史素材的依據,比如説荊柯刺秦王,還是高漸離刺秦王,史書上都是有記載的。像《荊柯刺秦王》是被歷代的不同的史書大書特書的這樣的故事,而《英雄》的故事完全子虛烏有的,是杜撰的,是虛構的。那麼我覺得很有趣的是這個刺客索性就有了一個名字叫無名,故事中的其他的角色都有名,而應該是主角的刺客叫無名。好,不僅如此,我們接下來看到了刺殺真正發生的時候,又是一次象徵性的刺殺行為。和遠遠地呼應著高漸離刺秦王的那個場景,那個是用一個沒有注鉛的築去擊秦,而這個裏面是最後用劍柄刺秦。那麼和前面的不同的是前一個只是象徵性的要表明我不服,我沒有屈服;而後一個故事是表明我必勝,而我放棄這樣的一個變化。那麼這個變化的發生是在於一組對立的人物關係,故事當中最主要的戲劇衝突就是刺客與帝王的關係,變成了一個溝通和理解的關係。無名之所以不去刺秦,是他在最後的時刻理解了秦王,而他理解了秦王,在整個影片當中有一個不是他如此的聰明,如此智慧地理解了秦王,是因為有一個中間的人物,幫助他理解了秦王。那麼這個人物是故事中梁朝偉扮演的那個殘劍。那麼我覺得很有趣的是殘劍是一個劍客是一個刺客,但是在影片當中他出現的第一個場景,梁朝偉出現的第一個場景他在趙國的書館裏寫字。他是一個文人,一個智者,一個我們現在説知識分子,一個思考者的形象,而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一介武夫,行動者或者劍客的形象,所以是他智慧地理解了秦王。於是有一組很有意思的鏡頭,就是當無名告訴秦王説是殘劍這樣的理解了他的事業,他的孤獨,他的奮鬥他的志向,他的意義的時候,我們看到秦王大殿之上,陳道明所扮演的這個秦王,臉上一滴清淚,深深地被打動,深深地被這份理解所感動。

  那麼接下來到無名放棄刺秦以後,他死於萬箭齊發之後,有一組很有意思的鏡頭,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注意到?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跟我做同樣的理解。那麼這很有趣的鏡頭就是我們説鏡頭對切,就是拍完你拍我,那麼這個對切鏡頭是大殿上的秦王,大家記得吧,大殿上的秦王被群臣所包圍的秦王,然後反打應該是已經死去的無名。可是,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注意到了,無名在這個時刻就消失了,我們看到的那個秦王的殿門上是箭簇,對吧,像釘子一樣的,密密麻麻的箭簇,而無名僅僅是一個人形的空位。那麼我們可以聯想到無名已然被萬箭穿身,但是我們不能在視覺上看到,於是在視覺上無名成了一個不在的角色,他不在場了。但是接下來一個鏡頭我們看到了,是在山岡之上,相擁而死的殘劍飛雪,那一對殉情的男女,然後他們的相擁在山岡之上的那個死去的形象。有一點像紀念碑,像墓碑,三組形象。那麼實際上真正構成對應的是大殿上的秦王,和相擁而死的殘劍飛雪。而無名在這個故事當中消失了。那麼再接下來我們看到秦兵抬著一個紅布覆蓋的,應該是屍體,我們仍然可以想像那是享受到了一個國家的待遇的葬禮的無名,但是同樣我們看不見他。那麼,一個小小的算過分專業的説法,就是請大家記住。在電影當中你只能相信你看見的東西,你不要相信你沒看見的東西。如果電影當中出現了一個場景,我們用對白交代了一句話,旁白交代了一句話,而我們沒看到,沒用視覺看到這個場景出現的話,那麼可能它是在製造一種電影敘事內部的謊言效果,也可能他是有一些更為豐富曖昧的含義出現。那麼我們回來説,我認為非常有趣的是到最後一個場景當中的時候,真正對應的是大殿上的秦王,和殉情而死的殘劍和飛雪。也就是故事當中真正地理解了秦王統一大業這樣一對早已放棄刺殺的刺客,和完成了統一大業的奠定了這個今天的我們意念之中的我們理解之中的,我們也實際上生存在這裡的中國的這樣一個基本的疆土,我們的文字,我們很多很多的基本的政治體制的秦始皇。所以我説這是一個三部影片我做了這樣一個其實比較簡單的分析,大家已經看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變化發生,就是在於一個刺客的故事,我們通過一個刺客的故事,要講述一個帝王的故事,那麼他表現的是一個從反叛的視點,到秩序的視點。

  如果我們做一下比較的話,剛才我講到八十年代準備的這部電影叫《血築》,到了九十年代拍攝的時候,就變成了《秦頌》。那麼和這個現象和這樣的一個事實相聯絡的,或者説相比較的一組很有意思的,更為廣泛的一種文化現象呢,我們如果聯絡起來看,就更有意思。那麼這組現象是什麼呢?就是八十年代其實也有很多很多的歷史題材的影片,當時也開始有歷史題材的電視劇不像現在的數量這麼多,也不像現在製作規模這麼大。可是如果大家真的做一下觀察的話,你會發現八十年代的歷史題材的影片,八十年代的歷史題材的電視劇,基本集中在這樣幾個歷史年代。那麼就是南宋、北宋,而且是南宋、北宋末年,再接下來我們看到就是晚明、晚清。那我們看到南宋、北宋、晚明、晚清,它首先是一個王朝的末期,是一個王朝的末端。同時南宋、北宋、晚明、晚清都是當時的王朝和政權遭到了外部的巨大的威脅,而且經歷了屈辱的歷史的這樣的一個年代。所以在八十年代這樣的一些歷史故事,它們共同的講述著一種歷史情境。那麼,我們就覺得很有趣的是八十年代我們講述的是南宋、北宋、晚明、晚清,講述的是一段動蕩的歷史,在這個歷史當中我們遭到來自各方面威脅的這樣一段歷史,是一個充滿了苦難和危機的歷史。但是我們都知道,八十年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關鍵的年頭,是一個欣欣向榮,蓬勃發展的年頭。那麼它就再告訴我們一個故事,就是説每一種歷史都是當代史,但是它並不是我們想像那樣的一種照鏡子式的對位,而剛好經常是在一個蓬勃興旺繁榮發展的時期,也許我們是一個最充滿憂患意識的時期。所以這樣的歷史故事,這樣一個動蕩年代的,充滿憂患的充滿危機的歷史故事,並不對應八十年代,而對應著八十年代的文化。那麼八十年代的文化在一方面高歌猛進現代化的同時,一方面強調歷史批判歷史反思,強調我們如何在不斷地反觀歷史當中總結經驗教訓,而這種總結經驗教訓是為了一個民族的自我更生,一個民族興盛,一個民族在自我批判自我反思當中獲得新生,以便大踏步地加入到這樣一個高速發展的世界當中去。所以這個時候的歷史故事是一種歷史文化批判,是一種歷史文化反思的,是一種在歷史反思的前提下,如何面對今天,如何思考今天,如何規劃未來的故事。所以我説這個時候他們選擇的位置,可以説是一個象徵性的,刺客的位置。不是那樣的一種真的狹義的刺客,而是一個批判的,一個通過批判性的思考,來加入到現實的這樣的一種推進當中的。

  而到了九十年代,尤其是90年代中期以後,一個很大的變化發生了。我們看到大量的歷史故事開始出現,電影電視劇,那個生産的規模生産的質量、數量,都是八十年代不可比擬的。當然仍然有南宋、北宋、晚清、晚明的故事在被講述,但是同時我們看到,更多的故事發生了一個歷史時代的轉移,像我們説的三部刺秦故事,就是故事開始轉移到秦漢,開始轉移到盛唐,秦漢年代,也就是所謂的中國的青年,中華文明的青年時代,是一個最富於活力的,最富於原創性的這樣的一個年代,轉移到盛唐,這個中華古文明歷史上最輝煌的這種時段。然後清朝的故事仍然在不斷地講述,但是不再是晚清的故事,而是康乾盛世的故事。那麼這樣的一種轉移的發生,它表明了一種文化的轉向,一種中國想像的變化。八十年代的文化當中,我們的中國想像,我們的現實指認是我們有很多問題,我們面臨著很多危機,我們必須在一個強有力的自我批判當中爭得自我更生。而到九十年代之後,在中國社會這樣的一個迅速的急劇的經濟體制改革與加入全球化的這樣一個過程當中,它的中國想像已經不再是這樣的危機的和自我批判的,而是中國如何強大,如何作為一個強大的強盛的民族國家,加入到這個全球化或者叫地球村的世界上。所以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會看到為什麼一個刺秦的故事,事實上變成了一個秦王的故事。因為電影藝術家們,電視敘事人們,他們的自我想像,他們的自我認同,已經不再是那樣一個象徵性的刺客,而變成了一個建立一個強大的統一的國家的這樣的一個秦王的身上。這樣的一個中國的轉移,中國的想像,一個對於中國的現實和未來的這樣的一個想像,發生了變化。

  我認為決定了這樣的一種所謂刺秦影片反復出現,在短短的數年之間,三次刺殺同一個國家元首,那麼這樣的故事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反復出現,它告訴我們什麼?它其實還告訴我們另外一些銀幕背後的故事。這個銀幕背後的故事是中國電影與國際電影,中國電影與世界電影市場,中國電影在世界電影當中的位置。那麼具體地説是什麼?我們會看到這三部影片都是超級大製作,儘管一部比一部的資金成本更高,但是我們同時還要看到的是它在它拍攝的那個當時,比如説1995年的《秦頌》,已經是超級大製作了。儘管它在資金投入在製作規模上可能沒法和後來的《英雄》比,但是它在它們當時都是超級大製作,那麼超級大製作也就意味著鉅額資金的投入。那麼,這樣大規模的製作,這樣大量的資金投入,它在讓我們期待著什麼呢?當然期待著觀眾觀者如潮,好評如潮,但是這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顯然這麼大的投入,它不是一個國內市場,所可能滿足的,也就是大歷史劇片的製作,同時一定意味著對國際市場的期待。那麼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中國的電影和國際電影市場是不發生關聯的。於是我曾經講過一個,算什麼?創造了一個説法,曾經創造了一個説法。我就説,中國電影要走向世界,要過窄門,或者要走獨木橋。就是很小的門能讓中國電影走向世界,那麼這個很小的門,這個獨木橋是什麼?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這個窄門這個獨木橋是歐洲藝術電影節,中國電影如果在國際上得獎了,才可能進入到某一種國際電影市場。那個時候中國電影沒有一個直接進入國際電影市場的通道,可是歐洲藝術電影節它就是我已經説清了,它是藝術電影節,就是國際電影的兩個大的基本脈絡,一個是主流商業電影,一個是藝術電影,兩個還是有相當大的區別所在。所以它決定了雖然是三部刺秦片,我們説在文化上,在故事上有很多的相象之處,但是決定它們不一樣,就是《秦頌》,和《荊柯刺秦王》,它基本是在藝術電影的脈絡當中拍攝的,它是要通過歐洲藝術電影節來讓歐美世界中國以外的世界知道。而《英雄》則不同,大家當然可能在各種報刊上都讀到了一個新聞,即《荊柯刺秦王》之後,《英雄》又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了首映式。那麼報道當中,還描述了另外一個細節,説一字排開的各款海報,《英雄》的各款海報,同時它説一個橫幅引人注目,叫做進軍奧斯卡,影片進軍奧斯卡。那麼奧斯卡大家可能知道,是美國的電影節,是好萊塢電影的最高獎。那麼,我們會看到這部影片它投入了如此大的資金製作,它已經不僅僅是希望通過歐洲電影節進入到有限的藝術電影市場,這一次它的目光轉移了,它直盯著奧斯卡。

  那麼什麼意思它直盯著美國奧斯卡?我再岔開一句,也有一個偏見認為美國的奧斯卡電影獎是世界最高獎,其實這是一個錯覺,因為奧斯卡電影獎是美國的國別獎,而歐洲藝術電影節是國際電影獎。但是從另外一個意義上他們又沒錯,他們認為奧斯卡獎是最高獎,在什麼意義上是最高獎?在通過奧斯卡佔有全球電影市場的意義上,它是最高獎。通過它的以它為通道,這回這個門要大多了,你可以走向一個全球電影市場,你可以借助好萊塢電影的發行渠道。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説,我們講故事,我們説《秦頌》、《荊柯刺秦王》、《英雄》,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上説,《英雄》並不是屬於《秦頌》,《荊柯刺秦王》這個系列,而屬於另一個系列,就是《臥虎藏龍》系列。李安導演在好萊塢開了一個先例,那麼是很多意義上的先例。是一個中國題材的故事,這不算先例,但是,主要由中國背景的演員,廣義的中國背景的演員所主演,使用漢語,一部漢語影片,在這個意義上成為先例。而另外一個意義上成為先例是他成功地把在香港電影其實是淵源流長的中國電影,從二十年代就開始的中國電影的一個特有的片種,就是武俠和功夫故事,移植到了好萊塢,並且找到了一種好萊塢式的講述方式,而且獲得了國際性的成功,從這個意義上説它是對英雄的最為直接的啟示。那麼,進軍奧斯卡意味著一個更大的市場需求,一個中國電影進入更大的更主流的市場的這樣的一個努力,而且現在看來事實上成功了。那麼所以我們也可以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看待影片當中的歷史講述方法,它的認同趨向的變化。就是説在中國文化內部,曾經電影藝術家們,他們認同於文化批判的這樣的一個角色,因為那是在我們中國文化內部思考尋找著中國文化的自我更生,而當你的故事不僅講給中國觀眾,不僅在中國文化內部講述,而且面對全世界講述的時候,你不論你自覺與否,一部中國電影就在某種意義上代表著中國。所以,它要講述一個強盛的中國,一個強大的中國,一個陽剛的中國,一個充滿了凝聚的中國。這樣的一個市場的轉移,同樣我説它既是銀幕的故事,它也是銀幕前方的故事。

  那麼我們再回到中國文化內部,我説一個刺秦行動這樣一個影片系列,在我看來可以讓我們看到一個文化演變的發生,一個是藝術家試圖講述的故事的變化,一個藝術家在中國社會中國文化當中所扮演的角色的變化,一個藝術家的表達對觀眾的呼喚和慢慢地形成的一種新的民族想像和民族認同的浮現,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過程,一個非常有趣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尚未終結還在發生之中。那麼,究竟這僅僅是一個一廂情願的想像?還將是一個未來的事實?而這樣的一個事實,將以怎樣的形式發生?我們每一個人和這樣一個事實又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聯?我想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將參與其間。通過我們每個人的參與,它將成為現實,或者不成為現實,或者成為怎樣的不同的現實。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責編:蘭華  來源:CCTV.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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