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6月29日,陜西涇陽縣太平鎮廟店村德才實驗小學。
期末考試剛結束,接孩子的家長們來來往往,非常忙亂。而德才小學就要停辦的消息,就像一顆重磅炸彈,在家長們中間掀起了軒然大波。“這麼好的學校撤了,我那娃今後可咋辦呢?”一位家長有點兒無所適從。而該校的創辦人,已創辦了一所小學、兩所中學的黃高才,對此解釋得有些含糊:“第三所學校快建好了,戰線實在拉得太長,我只能放棄一個。”
但記者採訪了大批家長和村民後,發現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我要給家鄉的孩子辦一所最好的小學”
黃高才,1962年2月生於涇陽縣太平鎮廟店村,1988年考上陜西師範大學研究生,後被招聘為江蘇省無錫市《生活導報》的執行副主編,1998年春節回西安,曾同時任《職業導刊 西部特刊》、《職教語文》、《生活便利》、《醫藥人》等雜誌的主編。應該説,如果照著這條路走下去,他的生活將會是非常優裕而平穩的,但是,他放棄了這一切——因為他想回家辦學。
談起辦學的初衷,黃高才講了這樣一件事:有一天夜裏兩點多,他看到侄女還在做作業,就讓侄女上床睡覺了。但第二天,他發現,孩子因未完成作業,兩手被打得紅腫。
“這件事讓我感觸很深,我要給家鄉的孩子辦一所最好的小學,讓下一代能接受良好的教育。”説到這兒,這位四十歲的關中漢子眼圈紅了,“如果當年不是教育讓我成才,改變了我的命運,我現在可能還和童年的夥伴一樣,在溫飽線上掙扎,教育能創造奇跡,能改變命運啊!”
恰好此時,他老家所在地的廟店中學遷走了,在原校址,留下了一片不到8畝的斷壁殘垣。
1999年6月,他開始與村裏協商,7月就簽訂了協議,計劃由他出資3.5萬元錢把這塊地承包30年。
10月,他拿出30萬元來建新校,邊建邊投資,到2000年3月學校完工時,投入已達到60多萬,學校有全部配置了方正電腦的微機室、電子琴房、無線語音教室。一位家長説:“這是全鎮辦學設備最好的小學。”
“我們教學評估是100分”
1999年9月,德才小學招了3個學前班,出色的管理帶來了良好的聲譽。家長都覺得,孩子在這兒,“天性被保護得很好,而教育效果和質量不亞於城裏的小學,並且重視學生的心理教育和情感教育,再頑皮的學生到德才小學後,都能改好”。記者接觸到的眾多家長都這麼想:學校辦到哪兒,我們的孩子就要跟到哪兒。由於得到了家長們的認可,“德才小學從不存在一般民辦小學生源短缺的問題,而且都是家長托關係往這裡送學生”。
在德才小學的校內,記者見到了一位30多歲的家長,他説他給這所小學送來了7個學生,除了他自己的孩子外,還有他哥哥家、弟弟家以及妹妹家的孩子。“我們切實感受到了孩子的變化。”這位家長解釋説,“以往我那孩子在其他小學上學時,每天不給一塊錢不到學校去,現在不但不要錢,還制止我弟弟家的孩子向家裏要錢。家裏驚奇之下,就把孩子全送到這兒來了。”
一位叫張坤的學生在離開學校前給老師留下了一封信,最後一段説:“別了,同學,別了,老師,別了校長,我在這兒才真正感受到了同學對我的關懷,老師對我的培養,校長對我的期望,在這裡我衷心地祝福你們。”
記者看這封信時,偶然發現,這幾頁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別具一格。在每頁紙的頁眉上德才小學印了這麼一段話:“孩子,請您相信自己,您一定能學得更好。暫時的成績差絕對沒關係,請您一定放鬆,再放鬆,不要怕失敗,只有不怕失敗您才不會失敗。”而在頁腳則是這樣的:“請記住,這裡的每一頁紙都是父母用血汗換來的,哪怕撕去一頁紙的一個角,都是一種錯誤的行為。”
不僅家長們對德才小學非常滿意,教育部門也對這所小學給予了高度評價。涇陽縣教育局在涇政教發(2001)675號《關於對全縣義務教育階段中小學常規管理工作檢查情況的通報》中認為:“與一些民辦小學相比,目前公辦小學普遍存在著教育觀念上的差距,民辦小學注重學生日常行為規範的養成,注重學生非智力因素的培養,注重從底層抓起,注重創設良好的育人環境,重視教書育人一體化,在這方面,德才小學……已經樹立了榜樣。”
而陜西省教委從該校辦班指導思想、辦班條件、組織領導管理、家園聯絡、保育與教育、教育保育效果等方面對德才小學進行全面評估後,以滿分100分的考評結果向德才小學頒發了《陜西省學前班工作達標證書》。而根據規定,只要達到80分即可頒證。
離開德才小學時,記者在校門口遇到了一位戴眼鏡的老先生,交談後了解到,他是一位剛剛退休的教師,是來接孫子回家的。他曾先後為孩子挑選了好幾所小學,考察了德才實驗小學三次後,放心地把孩子送到了這裡。“我做過老師,我知道,這兒是一所真正培養人的小學。”但讓他不明白的是:“好端端的一所小學,剛剛創出牌子,怎麼説撤就撤了呢?”
是啊,一所剛剛創出名聲的民辦小學,不缺資金,不愁生源,無論是上級教育機關,還是社會的各方面評價都很好,但現在為什麼卻説撤就撤了呢?
我一直想不通
“因為他又在其他地方先後建立了兩所中學,這樣他管理著3所學校,戰線拉得過長,可能忙不過來,所以放棄了小學。”當記者向德才小學所在地的太平鎮教育辦專幹(負責全鎮教育工作的專職幹部)劉春生詢問德才小學搬遷的原因時,他這樣回答道。
記者又在涇陽縣教育局找到了負責全縣社會力量辦學工作的王寧老師。對該問題,他的回答和劉春生如出一轍:“1999年黃高才在太平鎮建了德才小學,時間不長又在王浩鎮建立了德才一中,現在正在雲陽鎮建德才二中。三所學校對他的管理能力是個很大的挑戰,我們認為他管理不過來,我就從全縣宏觀管理的角度給他做工作,讓他把小學轉讓給另一個想辦學的人。否則他將來管理不好,對學校負面影響很大。”
但記者在採訪了該校老師和大批家長、學生後,感到這背後還有不少隱情。
1999年9月,德才小學為舉辦的3個學前班開設了美術遊戲、音樂舞蹈等課和文化課。這種做法在社會上的影響越來越大。2000年6月份,太平鎮教育組來人説,全鄉的學前班都要參加鎮教育組的統考,德才小學學前班116人,必須要繳1160元的統考費。黃高才認為國家明令禁止學前班考試,所以當即表態不參加統考,但回答是:“你不參加統考可以,1160元的統考費要繳。”此項要求亦被黃高才拒絕。
2000年7月,在學前班取得成功的基礎上,德才小學開始了小學六個年級的招生,結果一下涌進來410多名學生,基本上把鎮中心小學的學生都拉到這兒了。有意思的是,據説中心小學有6名教師的子弟在德才小學就讀。於是,鄉教委和中心小學校長就給這些教師施加壓力,讓他們把自己的孩子轉出德才小學。而在下一學期開學,中心小學的民辦代課老師就多了一個任務:每人必須從德才小學招回若干學生。
“甚至還挨家挨戶給德才小學製造負面影響,説我們老師是農村婦女,不懂教育,只會教孩子玩,不教文化知識,甚至還説我黃高才是在外邊混不下去了,才回來辦學,想在家鄉父老身上撈錢,結果一些學生開始轉到了其他小學。”説到這裡,黃高才有些憤憤然。但據説轉走的學生後來又紛紛轉了回來。
2000年9月份,剛開學沒多久,鎮教育專幹帶著三個人到德才小學,未跟任何人打招呼,在三年級的教室進行了一番搜查後,從一個學生的書包裏掏出兩本《作文大全》,一本科學童話,一本數學練習冊,還説:“私立小學就是這麼胡鬧,給學生配了這麼多東西。”並當著學生的面説:“這兒學生養成教育太差了,書都弄成這樣。”然後把書包一扔,徑自走了。“其實,這些書都是學生家長自己給孩子買的。”黃高才解釋説。
2001年5月下旬,德才小學給學生配校服,服裝廠給他們的價格是一套夏裝15元錢,他們就收學生15元錢。但有的家庭既有在德才小學上學的孩子,又有在鎮中心校上學的孩子,德才小學更不知道中心校也給學生配了該服裝廠做的同樣的校服,但收了18元。
當天即5月20日晚上,德才小學就接到了電話,問:“你們校服收15元錢,什麼意思。”“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電話是誰打的,但來電顯示是中心校的號碼。”黃高才説。
2001年5月21日中午,德才小學就收到了一份通知,説教育組將於本月29日對德才小學進行常規教學檢查。“我一看就傻眼了。”黃高才説,“因為根據縣團委、縣少工委發出的通知,29日是縣領導檢閱全縣少先隊的日子,我們已經投入了2000多元錢,準備了72人的鼓樂隊,60人的彩旗隊,而且排練了很長時間”,但他不敢不接受管理,只能停止了訓練,也意味著放棄了縣裏的檢閱。
29日上午,教育組五個人騎著三輛摩托車,直衝進小學。看門的校工只説了一句話:“我們小學不準騎車進校”,他們就説這是啥意思。“我就問,你們是啥意思,常規檢查歡迎,為什麼偏偏放在29日,你們明明知道29日是全縣少先隊檢閱的日子。”黃高才説到這裡,有些激動。
當時,二幹(教育組副主任)解釋,26日接到通知,説檢閱時間已經改到6月1日。黃高才當即説:“可你們並沒有通知我,這就暴露了你們故意刁難我的陰謀。”對方反應也很激烈:“不讓我們檢查就算了,我們還不想管你們呢,你們簡直是胡鬧。”於是沒檢查就走了。
“後來全縣教育部門都聽説了我們不接受鄉鎮管理的消息。”黃高才有些黯然,“其實就是這份少先隊檢閱的通知也是我們直接到縣裏要的,鄉教委根本就沒發給他們。我們訓練時,在村裏轉了一圈,氣勢特別大,他們肯定知道德才小學要參加檢閱。”
“允許查卷,可能會産生糾葛”
一位姓楊的家長向記者透露了這樣一件事:2000年底,德才小學沒有參加太平鎮教育組的統一期末考試,而是提前兩天就考完了。他和另一位家長帶著孩子又到中心小學參加鎮上統考,想看看德才小學的教育質量究竟怎麼樣。成績出來後,家長到鎮上去查成績,得到的回答是:“德才小學教得不行,孩子答得一塌糊塗,就別查了。”家長掏出20元錢,説要買試卷,還是沒有成功。黃高才去鎮教育組要,回答説全賣了廢紙了,總之,不允許再查卷。
對於能否查卷,劉春生專幹解釋得也有道理:“在統考時,拆封後的試卷一般不允許別人再查,也不再發給各小學,而是直接由教育組保管。因為閱卷教師的評分標準有可能不一致,也不排除個別教師在閱卷中有不負責任的行為,加上有的題出得比較靈活,如果發回試卷或允許查卷,可能會産生糾葛。”
“但實際上,我聽説教育組在成績出來後,一把火就把我們兩位學生的試卷燒了。”黃高才説。但最後他還是設法找到了原始的登分底冊,並把全部成績複印了下來,“結果我們小學一年級兩個學生的成績,一個語文是他們的第一,一個數學是他們的第一”。
在2000年元月份,德才小學的一位學生在另一鄉鎮——蔣劉鎮參加鎮裏統考,兩科都是滿分。“他們鎮與我們小學沒有競爭,所以成績是真實的。”黃高才説,“我們另一位中流的一年級學生到雲陽鎮參加考試,還是第一,也就是説,我們的學生在周邊的三個鄉鎮參加考試,都是語文、數學的總分第一名”。
這件事的直接結果是,家長紛紛表態,不管外界怎麼講,孩子要在德才小學堅持下去。“而且因為他們毀了我們的試卷,從那以後,我們再沒有學生參加他們的統考。”一位家長還告訴記者,有一次,她的孩子在德才小學考完後,中心小學的老師竟讓她的孩子作“槍手”,來替中心小學的學生參加統考,“因為他們是要評比的”。
對於考試,黃高才似乎有説不出的煩惱。上學期期末考試時,德才小學是作為縣直小學來對待的,由縣教委直接管理,教研室在考前把試題送到了鎮教育組。
今年元月22日就要考試了。21日下午4點,德才小學派人到教育組拿題,但一直等到晚上教育組也沒人。第二天早上6點半,又趕到教育組,一直等了1個多小時才拿到試卷。兩個取題老師騎的是一輛舊摩托車,因天冷,車在路上熄火,怎麼也啟動不了。等修好後趕回時,按照縣裏的考試時間,已經晚了10分鐘,於是德才小學就延長了10分鐘的考試時間。
後來,縣局領導以他們私自更改考試時間為由,一直糾纏到本學期。“其他公辦小學都可以提前一天拿到試卷,我們為什麼就不可以呢?”黃高才一直想不通。
“就連剛結束的這次期末考試,教育組也不在德才小學設考點,也沒安排讓德才小學的老師監考。”德才小學的劉會芹校長説。後來在他們的強烈要求下,才抽調了德才小學的兩位老師到中心校監考。而德才小學則雇了幾輛車接送孩子去考試,直至考試結束。
對於為什麼不在德才小學設考場的問題,劉春生專幹也有自己的説法,“德才小學六個年級,按縣裏規定,每天考兩個年級,而且是單人單桌,而德才小學認為他們的學生都是住校生,不同於公辦小學的孩子可以回家,沒有考試任務的學生無法安置,所以是他們自己不希望在本校設考場。”
“後來當我提議到其他小學去考時,德才小學又認為把學生帶出來不安全,還問我路上出了安全問題誰負責,他們實質上是不想參加這次考試。”劉春生專幹説。
他最後又補充:“從管理角度上講,德才小學的素質教育搞得不錯,應該説比公辦小學要好一些。我們鎮教育組和德才小學之間也從未發生過什麼衝突,我與黃高才、劉會芹無論是在教學方面還是在管理方面都合作得很好。無論什麼問題,我總是以商量的口吻認真地與他們協商,從未站在行政的角度來處理問題。”
“關鍵在於管理體制的改革”
關於德才實驗小學遷出太平鎮的問題,學校創辦人、鎮教育專幹、教育局負責民辦教育的同志對記者的回答是一致的。從表面上看,他們的説法是站得住腳的。然而從家長們的嘆息聲中,從記者看到的和聽到的一些事實來看,這其中恐怕另有隱情。
當記者問及當前民辦教育生存與發展問題的焦點時,黃高才談了自己的一些感受:
“説實在的,從縣裏領導到市、縣教育局的領導,確實對我們很關心、很支持。比如説,咱們縣主管教育的楊縣長,多次到學校來,而且明確表示,有什麼困難儘管講;原來教育局的吳局長、席局長根據實際情況,曾一度完全理順了民辦學校的管理問題,把民辦學校按局直屬對待,由教育局直接管理,這對民辦學校的發展很有利;縣教育局現任的牛局長一上任就到學校來搞調研,也明確表示,學校缺教師可以跟教育局人事股講,教育局給政策給人。
“現在問題的焦點是,目前縣鄉兩級管理的體制不適宜對民辦學校的管理,尤其是讓鄉級教育組來管民辦學校,産生了一系列不該出現的問題。作為民辦學校,不能去給上級領導講教育組的不是,只能聽任擺布,稍有不從,就説你‘不服管理’。要讓民辦教育健康地發展,為縣級財政分憂,緩解公辦學校的教育壓力,我們首先要改革的是現行的管理體制,體制不改,民辦教育的發展就會受到扼制。”
從黃高才的這番談話中,記者似乎覺察到了點什麼——德才小學從太平鎮的撤出是否與教育組的干擾有關呢?
後記:統計數字表明,截至2000年,中國民辦教育機構有6萬多所,其中,民辦小學就有4300多所。民辦教育已經成為中國教育事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其所佔的比例仍然不足1%,這或許與政府對民辦教育的態度有很大關係。
2002年6月24日,《民辦教育促進法》法律草案已經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第28次會議審議,草案中明確規定賦予民辦教育和公辦教育同等的法律地位。我們還不能預料,這部法律的出臺能在多長時間內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改變陜西涇陽縣乃至全國類似地方的教育現狀,但它畢竟給民辦教育帶來了一線曙光。(中國教育資訊報:璇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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