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的史學三派論及對胡適派的微詞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0日 14:32
讀錢穆先生的著作,常為他的民族主義情懷與對中華文化的摯愛所感動。他對中國數千年傳統文化的關愛,他的治學精神,給後人留下楷模。民族文化本位論、文化民族主義,此為錢穆人文、人格精神的一大特點。而他的史學三派論則別有特點,隱含著他的基本史學態度。
一、 《國史大綱》的"敬意與溫情"及史學三派論錢穆一生力作,首推《國史大綱》。《國史大綱》原為一部抗日救亡,宣傳愛國的國史教科書。9 18事變以後,南京政府指令中國通史為大學必修課。北京大學遵命由傅斯年召集北京大學教授討論此事,最後決定由錢穆獨立擔任。由1933年秋起,錢穆開講國史。戰火綿延,講學不輟。從北京大學一直講到西南聯大。同事中有陳夢家,曾聽過錢穆的課,與錢穆過往也多,力勸錢編撰國史。錢動意,本其中國通史講義,歷時13月成《國史大綱》。
全書採綱目體材,時為經,事為緯,凡8編40章177節,分上古三代、春秋戰國、秦漢、魏晉南北、隋唐五代、兩宋、元明、清代諸部為編。以編領章,以章領節,實為章節體。間有地圖、係表等。
以上説《國史大綱》寫作緣起與編寫體例。然而筆者更將注意力置於扉頁上短短幾句話。其中折射錢穆編寫《國史大綱》的思想原由與他提倡的"國民當知國史"的史學精神。此數語以"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開頭,接下去説:
一、 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否則只算是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是一個有知識的國民。)二、 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於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否則只算是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雲對本國史有知識。)三、 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委加言旁)卸于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譴。)四、 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備具上列諸條件者比較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否則其所改進,等於一個被征服國或次殖民地之改進,對其國家自身不發生關係。換言之,此種改進,無疑是一種變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縮與消滅,並非其文化自身之轉變與發皇。)此數語多次提出國民概念。這是因為作為一個人,雖説是一個生物的人,但由於離不開社會,唯在社會才能生活,又是一個社會的人,必屬於一個國家與民族。這樣他就必須是一個國民。從國民觀出發,錢穆繼續演繹自己的觀點:既然是一個國家的國民,就要了解認識自己國家的歷史,否則將不是一個合格的國民,一個有知識的國民。
他又説,了解是為了對自己的國家産生一種溫情,一種敬意。他又認為,要有溫情與敬意,首先要有對於本國歷史的"知"。所謂知,就是認識,只有認識才能産生感情。無識則必然無情。他舉兒女與父母之間的關係説:"人之父母,不必為世界最崇高之人物;人之所愛,不必為世界最美之典型,而無害其為父母,為所愛者。"顯然,這裡錢穆先生重復了寫作《國史大綱》的本意,即讓人們得以在國難當頭的時刻,通過習史認識祖國歷史、熱愛祖國文化,以激動保種護國之心。每個國民都應了解本國歷史,熱愛本國文化,對祖國充滿溫情與愛意,只有兼具以上素質的國民多起來,國家才具有向前發展的希望。不然,國家將陷於弱亡之列,或成為一個"次殖民地"。
他批評當今之國人,"蔑棄"或遺忘國史,雖然也談論愛國,但此種愛國又是如何一種的愛國呢。他辛辣地説,此種"愛國"實在是"商業之愛,如農人之愛其牛。彼僅知彼之身家地位有所賴於此,彼豈復於其國家有逾此以往之深愛乎?"沒有。他告訴讀者,"我人今日所需之歷史智識,其要在此。"他將愛國心與宗教心作比較,信徒愛其上帝是由於他在宣教過程中,直接與間接加深了對上帝的了解。了解愈深則敬愛愈深。對於上帝無了解,不可能有愛的情感産生。事實上錢穆確以教士傳教的心情作國史傳播。他要人們以一種宗教心去愛自己的國家。
值得注意的是,錢穆還提出"歷史"、"歷史材料"與"歷史智識"的區別觀。三個問題看起來似乎是同一個問題,內涵卻異。他説,然中國乃最缺乏國史智識之國家。中國之國民乃最缺乏國史智識之國民。何而言之?"歷史智識"與"歷史材料"不同。我民族國家已往全部之活動,是為歷史。其經記載流傳以迄於今者,只可謂是歷史的材料,而非吾儕今日所需歷史之智識。顯然,在錢穆這裡,歷史的客觀存在為"歷史",也就是説,中國作為一個國家的全部過程是"歷史"。至於歷史的記載則為"歷史材料"。"歷史"已沉沒在往日的煙海渺茫中,人們沒有辦法直接看到歷史。人們想通過"歷史材料"管窺"歷史"的"全豹",但還是做不到。因為歷史記載往往過於破碎,又總是攙雜諸代史家的一己觀點,歷史通過"記載"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錢穆認為最好的法子是通過"歷史智識"來了解國家的歷史。在錢穆看來,對於歷史要作認真的思考。凡是思考過的歷史知識才是真正的歷史知識。只有對祖國歷史做深入思考後,才能夠對祖國有真正的愛。
錢穆在分析中國歷史時有其獨到眼光。例如將中國社會分為三個層面:最基層的是經濟層面,在其上面有學術層面,學術層面的高層是政治層面。
他認為整個社會不斷變動,而變動又有時代特點。譬如戰國變動的是學術,秦漢變動的是政治制度,三國魏晉變動的是社會經濟。根據不同社會的變動特點,寫作時也有側重。寫到哪個時代時便根據該時代的特點來寫,表現了對社會的特殊觀察眼光。
關於社會形態,他認為西周是封建社會,戰國是遊士社會,西漢是郎吏社會,魏晉南北朝是門第社會,唐以下是科舉社會,宋以後開始步入"現代型社會",近代則是"次殖民地社會"與"殖民地化的社會"。至於上古時代,則可從仰韶文化、龍山文化的考古中去發現,以此論述中原華夏文化的形成。
他又認為:中國為世界上歷史最完備之國家。其一是"悠久"。從黃帝傳説以來,約得四千六百餘年。從《古竹書紀年》載夏以來,約得三千七百餘年。其二為"無間斷"。自周共和行政以來,明白有年可稽。《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從此始。自魯隱公元年以來,明白有月日可詳。《春秋編年》從此始。魯哀公卒,《左傳》終,中間六十五年史文稍殘缺。自威烈王二十三年《資治通鑒》始,至民國紀元2314年。三者"詳密"。此指史書體裁言。要別有三。一曰編年,此本《春秋》。二曰紀傳,此稱正史,本《史記》。三曰《紀事本末》,此本《尚書》,其他不勝備舉。可看四庫書目史部之分類。又中國史所包地域最廣,所含民族分子最複雜,因此益形成其繁富。若一民族文化之評價,與其歷史之悠久博大成正比,則我華夏文化,于並世固當首屈一指。錢穆對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取否定態度。他認為:"從漢末黃巾乃至黃巢、張獻忠、李自成全是混亂破壞,只見倒退,無上進。"對於朱元璋、洪秀全則表示讚賞,尤認為洪秀全起義是"近世中國民族革命的先鋒"。
錢先生的歷史觀自然有其偏頗的地方。然而他好學深思,有意對中國歷史做重新梳理,以得新證,以為當時抗戰救亡服務。
他曾經論中國近時史學大體可以分為三派。其一為傳統派,也可以稱為記誦派。其二為革新派,也可稱為宣傳派。第三為科學派,又可以稱為考訂派。他評論雲:傳統派工作主于記憶,多識前言往行,校勘輯補。此派所繼乃前清中葉以來,西洋勢力未入中國之前的中國文化的舊規模。
對於革新派他説,提倡此種歷史學説者其多數為"有志功業、急於革新之士。"關於科學派,他説:他們提倡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並形成了具有一定勢力的潮流。在舊材料的整理方面,他們與傳統派有相象的地方。"同偏于歷史材料方面,路徑較近;博洽有所不逮,而精密時或過之。"值得注意的是,對於這兩派錢穆沒有説什麼好話。"二派之治史,同於缺乏系統,無意義,乃純為一種書本文字之學,與當身現實無預"。科學派即考訂派尤其討嫌。傳統派即記誦派下工夫記憶材料,即使於世無補但也于己有益。考訂派則"震于'科學方法'之美名,往往割裂史實,為局部狹隘之追究,以活的人事換為死材料",從而表達了對胡適派的微詞。
錢穆沒有將自己劃到哪一個學派中去,但是以筆者所看,錢先生似在傳統派與宣傳派之間。他以傳統方法做經世史學。以經世史學為當世急務服務。他是將考據與時務,將書齋的學問與國家的命運結合得比較好的一位中國學人。他主張國人當學國史,學國史當對國傢具一種溫情與敬意的思想,即在現在仍然有其積極意義。
二、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顧亭林有雲:"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將之亡天下。"錢穆主張光了解國史還不夠,還要進一步對本國文化尤其是本國學術史有所認識。在錢穆看來,文化是一國的氣運,文化天下也亡。天下既亡,國何不亡?天下不亡,國尚可救。因此,要救國,維護民族文化乃是一個極大的問題。
關於這方面可先對他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作一番考察。《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937年出版。時值抗日烽火既燃之際。如書題所示,該書考察了中國300年以來的中國學術。共分14章,分析了自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至曾國藩、康有為等51個人物的學術思想。梁啟超曾在清華大學研究院任教,開《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錢穆看過梁啟超的講義,與其學術意見相左,遂開同類課程,自編講義,後歷5年寫出同名書。
是書自序説:"斯篇初講,正值九一八事變驟起,五載以來,身處故都,不啻邊寨,大難目擊,別有會心。"在錢穆看來,要將學術變為于中國文化建設有用之學,且能啟發民眾,拯救國難,發揮作用,在當前有一件事情要作,即是提倡宋學精神。
他在自序中還説:滿清入室,文化專制,致使文人不敢如宋人以天下治亂為己心,不敢過問政治時事,埋頭故紙討生活。這實在是壞學術,毀風俗,絕不是正常的情況。在錢穆看來目下國難當頭,早應糾正這種學風。具體言之,對於久經譏刺的宋學精神應當繼續加以發揚。作學問要不要有自己觀點,要不要聯絡時事,要不要為愛國保國服務,古來乾嘉學派沒有回答好這個問題。即在民國時期,也還有一部分學者將學術與國事、國運相脫離,成為一種不好的風氣。如同當年康有為發動改革,提倡公羊三世説,主張復興今文經學,錢穆為重建中國文化,以使中國文化更好的啟發民眾,解救國難,主張重視宋學精神。他身體力行,主講並編寫學術史,重點于宋學作了充分肯定。
如何建設中國新文化,需要作切實的工夫。為此他指責"時論"的淺薄。對當時幾欲專擅文壇,獨步一時的全盤西化説不以為然。他有以下言論:
清社未屋,厲階未去,言政則一以西國為準繩,不問其與我國情政俗相洽否也。捍格外而難通,則激而主全盤西化,以盡變故常為快。至於風俗之流失,人心之陷溺官方士習之日污日下,則以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懷。言學則仍守故紙叢碎為博實。茍有唱風教,崇師化,辯心術,核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倫政事,持論稍稍近宋明,則側目卻步,指為非類,其不詆(言加可)而揶揄之,為賢矣。顯然,他反對在中國文化建設中一以西國為準繩,再次提倡復興宋明精神,主張研究歷史當重理、明理。
三、 根據民族的精神尋找"此後的新生"。
1949年以後錢穆定居於港臺,此間寫下了大量的學術著作。主要有:《中國歷史精神》、《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國史新論》、《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國思想史》、《宋明理學概述》、《中國學術通義》、《人生十論》、《中國現代學術論衡〉《朱子新學案》等。另有《中國文化史導論》、《文化學大義》、《文化與教育》、《民族與文化》、《中國文化叢談》、《中國文化十二講》、《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性與中國文化》等屬文化史研究。
在此期間,錢穆進一步從事中國文化的研究。他説:"余自《國史大綱》以前所為,乃屬歷史性論文,僅為古人伸冤,作不平鳴,如是而已。此後造論著書,多屬文化性,提倡復興中國文化,或作中西文化比較。"余英時曾説:錢先生治學的"終極關懷","分析到最後,是為了解答心中最放不下的一個大問題,即面對西方文化的衝擊和中國的變局,中國的文化傳統究竟將何去何從。"正是從這種終極關懷出發,錢穆提出了自己的民族文化本位的思想。
錢穆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説:史事嬗遞,因其深層內在歷史精神的涌動。這種歷史精神實質就是一個國家的文化精神。研究歷史發展大可從文化史角度切入,一旦掌握了中國文化精神的進程,中國歷史來龍去脈亦大體理解不誤。
錢穆一方面主張恢復中國文化精華,同時又主張不斷發展中國文化,俾使適應日益發展的世界形勢。"我們要根據歷史文化與民族精神,來打開當前一條出路,來尋找我們此後的新生,那決不是頑固,決不是守舊,那是生命延續之唯一原理"。他指陳:中國文化本來就處在不斷進取變動之中。其變遷經過分四階段:其一是上古至秦,國家形成,民族融合,中國人精神理想也在此期初成。這一時期是中國文化的重要奠定期。其二是漢唐時期。中國政治制度、經濟制度、文化制度、軍事制度已經制定,中國民族精神出現共通境界,中國人個性境界也得以拓展、發揮。其三是宋明清時期。中國人個性精神進一步發揮,中國文化充分發展。這是中國文化的個性發展期。其四是清以後時期。這個時期中國民族共通精神與個性精神已經安排週到,所要做的是注意如何將精神與物質同一融合,進而關心周圍物質環境,儘量改善與利用它,以協調精神與物質的關係。他説中國人常抱一種天人合一的大理想。"覺得外面一切異樣的、新鮮的所見所值,多可融合協調和凝為一。"錢穆有《中國文化精神》一書。這本書是錢穆的演講稿,講的是中國文化的性質,及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出版時間是在1971年。他在序言中説:"我之平生,在前清光緒乙未,即馬關條約台灣割據日本之年。我之一生,即常在此外患紛乘,國難深重之困境中。"他説自己民國元年即在鄉村教書,此後任教大學,著述立論,皆因受國難之"鼓勵與指導"。又説進行這樣的演講是"從我一生在不斷的國難之鼓勵與指導下困心衡慮而得。"他在此講話第一節中説:想分兩個方面講述中國文化。一是知識問題,究竟中國文化是什麼。二是評判問題,"究竟這種文化要得要不得,該發揚不該發揚。"他説應該首先了解中國文化是什麼,才能講到中國文化價值的優點在哪,缺點在哪,以及如何光大與改進。書中《中國文化的變與常》、《文化傳統中的衝突與調和》、《文化中的積累與開新》等篇章都詳細論證文化變動與更新的必要性與可能性。
閱讀錢穆先生主要著作,領略其中思想,筆者已經意識到錢穆是如何以對中國文化無限的摯愛深情,從事著艱辛的薪火傳承的事業。正如錢穆先生後繼,新亞書院院長金耀基所説:錢穆的一生"承擔是沉重的,他生活在文化傾圯、國魂飄失的歷史時刻","他真有一份為往聖繼絕學的氣魄"。他有時很寂寞,"與當代的學術氣候也有大隔,但他耐得住大寂寞,他有定力",終為中國20世紀新文化建設,落下一塊重要的基石。(作者:盛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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