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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先生在湖上閒思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17日 17:28

  錢穆(一八九五—一九九零)字賓四,江蘇無錫人,一九一二年輟學後自學,任教于中小學。一九三零年因發表《劉向歆父子年譜》被聘為燕京大學國文講師,後歷任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平師範大學教授。抗日戰爭時期,先後在西南聯合大學、華西大學、四川大學、齊魯大學任教。一九四九年去香港,創辦新亞書院,任院長。一九六七年移居台北,任“中央研究院”院士、台北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著作輯為《錢賓四先生全集》,凡甲、乙、丙三編,計五十六種五十四冊,約一千五百萬字。《先秦諸子係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是他前半生的精心之作。他的代表著作還有《中國歷史精神》、《文化學大義》、《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朱子新學案》以及回憶錄《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等。

  《湖上閒思錄》乃國學大師錢賓四先生的隨筆集。1948年,作者回到家鄉太湖之濱,靜觀時變,日與閒雲野鷗、風帆浪濤作伴,在湖山勝景中閒思遐想,以四個月時間,將平素心得凝結成此三十篇文字,集為一卷。作者有深厚的學養,偶得忙裏偷閒的機緣,遂應哲學家謝幼偉先生之約,曠觀中西,縱論古今,以平實的語言和暢達的筆觸,表達豐富的哲思與深邃的睿智。此書每篇文章不過兩三千言,娓娓道來,卻字字珠璣。每篇文章看似互不連貫,卻渾成一體,自有內在的理路和一以貫之之道。

  請不要小看這薄薄的九萬字的小冊子。倘若我們要有所得,則請“把自己的心情放閒些”,從容不迫,一天讀一二篇或二三篇,慢慢咀嚼,細細品味,個中三味,庶幾能體會一二。現代人太忙碌了,倉卒匆忙於商場官場,或課堂工地上,或文山會海間,或奔競,或計算,或鬥法,或酬酢,各種俗務瑣事鴨滿了我們的時間,各種信息知識塞死了我們的頭腦。

  宋儒程顥有詩云:”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今人已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了。我們的身體累了,需要放鬆,心情累了,也需要放鬆。中國儒釋道三教都講“虛靜”“無為”“空靈”,其實不是叫你不幹事,不是叫你不想問題,恰恰是讓你在繁忙之中稍事休息,暫時地”空”掉對外在事物的執著與攀援,調整心態,給予“思想”以時間與空間。現代社會猶如飛速運轉的大機器,我們都被綁在上面,沒有了自性,也沒有了閒暇,尤其是思想的閒暇。所謂“靜觀”“空”“無”之類,是讓我們從忙碌的事務中超拔出來,沉潛安靜地想一想問題,以超然的心態,退而省思,擺脫利祿計較和俗世牽累,鬆弛身心,凈化靈魂,陶養性情。

  老子説:“致虛極,守靜篤。”又説:“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莊子説:“嗜欲深者,其天機淺。”此書作者發揮道:“古代人似乎還了解空屋的用處,他們老不喜歡讓外面東西隨便塞進去。他常要打疊得屋宇清潔,好自由起坐。他常要使自己心上空蕩蕩不放一物,至少像你有時的一個禮拜六的下午一般。憧憬太古,回向自然,這是人類初脫草昧,文化曙光初啟時,在他們心靈深處最易發出的一段光輝。”(P20)又説:“物質的人生,職業的人生,是個別的。一面把相互間的人生關係拉緊,一面又把相互間的人生關係隔絕。若使你能把千斤擔子一齊放下,把心頭一切刺激積累,打掃得一乾二淨,驟然間感到空蕩蕩的,那時你的心開始從外面解放了,但同時也開始和外面融洽了。內外彼此凝成一片,更沒有分別了。你那時的心境,雖是最剎那的,但又是最永恒的。”(P21)在佛教看來,剎那即是永恒。

  科學技術發展了,世界的網線拉緊了,物質生活、職業生活愈趨分化,社會愈複雜,個人生活愈多受外面的刺激和捆縛,人與人、心與心之間愈顯隔膜,層層心防,身心交瘁。權力、金錢、財貨、美色,一旦某人陷溺于彼,功利心太急迫,注意力太集中,情緒太緊張,表現欲太旺,排他性太強,必然窒塞、遮蔽了智慧天機,無論多聰明的人,都會變成低智商的愚笨者。作者告訴我們,解脫的路徑和不二法門是:不妨去讀幾篇《莊子》,或禪宗公案,或宋明理學家的語錄,放鬆些,散淡些,把心靈的窗戶敞開,通風透氣,使心態安和、精神平靜,一切放下,學會悠閒、恬淡與寧靜,到達一種大自在的境界。

  人生有種種的意義與價值,有種種的境界。作者把人生分別為物質的與精神的。在精神人生中,又分別為藝術的、科學的、文學的、宗教的與道德的。食色性也。物質生活,衣食住行,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即人之最基礎的需要。但人之所以為人,在於他有超乎肉體之外的生活,有不同於禽獸的層層生命之境。“若使其人終身囿于物質生活中,沒有啟示透發其愛美的求知的內心深處,一種無底止的向前追求,則實是人生一最大缺陷而無可補償。人生只有在心靈中進展,絕不僅在物質上涂飾。”(P82)作者認為,藝術與科學是由人之愛美與求知的心靈所發掘所創造的。藝術的人生與藝術的境界,可以鼓舞你的精神,誘導你的心靈,提升你的審美,健全你的個性與人格。科學的人生,在真理探求的無窮的過程中達到忘我的境界。科學家有豐富的個性與人格,但科學家在真理髮現上又要超越這些個性與人格。文學的人生,即透過欣賞作品直接領悟真切的情感的生命與生活。情與愛,苦與樂,生與死,悲歡離合,成功失敗。作品直接呈露了,也代作者向讀者渲泄了某種生命感悟,而上乘的文學作品,則透顯了作者的個性、人格、智慧、幽默、美感,寄寓了理想追求。故中國人總是崇拜陶潛與杜甫。在西方,宗教與科學貌異神近,科學追求與宗教信仰有不解之緣。宗教之境又是文學人生的昇華。人也是宗教的動物,人的生活總需要某種信念、信仰的支撐,總有某種超乎於世俗關懷之上的終極關懷。作者指出:“性善論也只是一種宗教,也只是一種信仰。性善的進展,也還是其深無底。性善論到底仍還是天地間一篇大好文章,還是一首詩,極感動,極深刻,人生一切可歌可泣,悲歡離合,盡在性善一觀念中消融平靜。”(P84)

  作者認為,人生總是文學的,也可是宗教的,但又該是道德的。“其實道德也依然是宗教的、文學的,而且也可説是一種極真摯的宗教,極浪漫的文學。道德人生,以及宗教人生,文學人生,在此真摯浪漫的感情噴薄外放處,同樣如藝術人生、科學人生般,你將無往而不見其成功,無往而不得其歡樂。”(P85)人生的這幾種境界和價值是相互穿透的,但在作者看來,道德的境界是最高的境界,道德的人格是最高的人格。孔子、釋迦、耶穌,這些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格,無不繼續復活、新生、擴大、發展。“一切宗教人格之擴大,莫非由其道德人格之擴大。中國人崇拜道德人格,尤勝於崇拜宗教人格。崇拜聖人,尤勝於崇拜教主,其理由即在此。”(P90)人文歷史上的一切藝術、文學、宗教、道德之最高成就,都是一種內心自由的表現,是一種融通人我之情,然後向外伸展之無上自由。

  作者指出:“東方人以道德人生為首座,而西方人則以宗教人生為首座。西方人的長處,在能忘卻自我而投入外面的事象中,作一種純客觀的追求……中國人的主要精神,則在能親切把捉自我,而即以自我直接與外界事物相融凝……若説中國人是超乎象外,得其環中,則西方人可説是超其環中,得乎象外了。西方人最高希望應説能活在上帝心中,而中國人可説是只望活在別人心中。”(P90)作者説這是中西人生論上一向內一向外的區別或偏倚。

  我對作者關於“神”與“聖”的比較頗感興趣。我認為,“神”與“聖”的旁落或消解,是當今人類文化面臨的最大問題,此與生態環保、社群倫理、人心安頓不無關聯。其救治之道,是要借助人類各文明、各宗教的精神資源,並予以重釋重建。西方基督教肯定的是一元外在超越絕對的上帝,此不僅如作者所説,由創世説使尚神論者關注人類以外的世界與萬物,逼出了自然科學的發展,也不僅如韋伯所説,由加爾文教徒非理性的求得救贖的心態,反逼出了理性化的資本主義精神,我認為更值得珍視的,是這種外在超越與內在道德理性的關係。按康德的理解,人屬於經驗(感覺)的與超驗(理智)的兩個世界。當人的意欲擺脫經驗的因果關係而接受超驗的原因的影響時,他就從經驗世界皈依了理智世界,他的道德情感感受到神聖的力量,上帝被想象為神聖規律的立法者。但康德反對消極地等待上帝的救贖與恩寵,在肯定神聖的宗教情感和信仰對道德實踐的推動作用時,更加肯定人的道德努力。在康德的自由意志、絕對命令、道德標準等一系列解説中,仍然是道德理性第一,宗教信仰第二。

  按錢穆的理解,中國人是“崇聖”的而不是“尚神”的。雖然中國思想中有一種“泛神論”,物物之中,木石瓦礫之中皆有神性,且中國民俗中確有不少民間信仰的不同的“神”,但與西方大傳統的一元超絕至上神相比,中國大傳統則是聖人崇拜。神國在天上,聖世在地下。神國在外,聖世在己。中國思想沒有天國人間、經驗超驗的二分法。中國的儒釋道三教皆認為人人都有成聖人,成真人,成至人,成佛陀的可能。聖世就在世間,就在現世。“東方的神秘主義特別在其觀心法,使己心沉潛而直達于絕對之域,把小我的心象泯失去了,好讓宇宙萬有平等入己心中來。西方神秘主義則不同,他們要把全能無限的神作為對象,捨棄自己人格,而求神惠降臨,攝己歸神,進入于無限,此乃雙方之不同。因此東方神秘主義不過擴大了一己的心靈,泯棄小我,而仍在此人世界之內。西方神秘主義則轉入到整個世界以外之另一界。換言之,東方神秘主義乃是依於自力而完成其為一聖者,西方神秘主義,則是依於外力而獲得了神性。”(P64)此書中頗多二元對比的論説,有若干中西比較的方法與結論,在今天則需要修改了。但貫穿此書始終的精神,特別是對於人文學科與人文精神的提揚,對於中國典籍與思想的理解,則不僅沒有過時,而且很有針對性。作者推崇古人的敏感,我很推崇作者的敏感,此即為嗜欲淺者的天機畢露。作者早在50年前就自覺地反思“現代性”的問題,自覺地討論傳統與現代的關係和現代性的多維性問題,檢討“進步”“進化”的觀念,今天讀起來,仍覺得啟發良多。

(編輯:李菁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