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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拜訪錢穆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17日 17:15

  就在李敖神交梁啟超的同時,他與當時學術界的一位重要人物有了交往,這段交往在他的求學生涯中曾經起到過不小的作用。這個人就是當代的大儒錢穆。

  錢穆(1895~1990),江蘇無錫人,字賓四,歷史學家、思想史家、文化史家。中學畢業後任小學教師,18年後以自己的勤奮和刻苦躋身於民國學壇的主流。1930年受聘燕京大學國文講師,旋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西南聯大等校教職。1940年隨顧頡剛受山東齊魯大學聘,先後主編《齊魯學報》,主持國學研究所並兼課。1949年到香港定居,創辦了新亞書院和新亞研究所,並講學于香港中文大學。在學術界,錢穆以通史而名著於世,50年代在港臺以通經而馳譽學壇。他的洋洋百萬言的《朱子新學案》,體大思精,頗得時譽,被海外華人學者稱為“新儒家”,他也與大陸哲學家、思想家馮友蘭、熊十力、金岳霖、湯用彤諸人齊名。李敖在小學時代就已知道錢穆的大名。那時,他閱讀過開明書店出版的《開明文史叢刊》,其中收有《孟子研究》,這是他最早知道的錢穆著作。到台灣後,由於國民黨當局在文化宣傳方面的嚴密管制,一切不利於“反共複國”的書刊皆遭查禁,正在求知饑渴階段的李敖,便把許多時間花在了研究古典上面。錢穆的著作,自然成了他的部分讀物。

  1952年6月,李敖正上高二。其時,錢穆應淡江英專(淡江大學前身)校長居浩然(國民黨元老居正之子)的邀請,在驚聲堂講學,不料天花板突然下落,錢穆受傷。他先是住在著名學人徐復觀家中,後來又改住存德巷一號。徐復觀有子徐武軍,是李敖台中同學,外號“日本和尚”(因他爸爸是赴日本留學生之故)。受父親影響,徐武軍課外閱讀甚多,和李敖很談得來。他説,你李敖程度這麼好,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李敖問是誰,他説是錢穆。李敖聽了當然高興,他決定去拜訪這位久仰大名的先生。

  在這個月的15日,李敖隨徐武軍走進存德巷一號。一進門,便看到一位穿著府綢小褂的小個子老人正在院裏走動,李敖想,這便是錢穆了。老先生滿口無錫土音,在李敖眼中,他的長相似乎與他的聲名不大相符,他甚至有點兒懷疑眼前這位是否真是錢穆。錢穆親切地讓李敖坐下,聊起天來。李敖向他請教治學方法,他回答説並沒有具體方法,要多讀書、多求解,當以古書原文為底子、為主,免受他人成見的約束。書要看第一流的,一遍一遍讀。與其十本書讀一遍,不如一本書讀十遍。不要怕大部頭的書,養成讀大部頭書的習慣,則普通書就不怕了。讀書時要莊重,靜心凝神;能靜心凝神,任何喧鬧的場合都可讀書,否則,走馬觀花,等於白讀。選書最好選已經有兩三百年以上歷史的書,這種書經兩三百年猶未被淘汰,必有價值。新書則不然,新書有否價值,猶待考驗也。

  聆聽大學者的經驗之談,李敖深以為然。他從書包裏掏出自己的一卷讀書劄記請錢穆指教,錢穆欣喜地翻了起來。錢穆看到的第一篇題目是《梁任公上南皮張尚書書》,這是梁啟超于光緒二十二年所寫的一封書信,收入《飲冰室合集》文集第一冊。錢穆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有關這封信的材料。他問李敖這封信的出處,李敖告訴了他。錢穆頓時感到眼前這個中學生學問不凡,對他另眼相看。他翻著李敖的札記,一邊連聲誇獎,一邊轉過頭對徐武軍説:“你不如他。”臨走時,他還約李敖再去看他。

  但就是這一件小事,改變了李敖對錢穆的看法。他認為錢穆不恥下問的學者風度令人敬佩,但他竟不知道這封信的出處,他學問的廣度令人起疑。也許是因為第二個原因,李敖沒有再去看他。儘管那時他家就住在存德巷13號台中一中宿舍,每天經過錢穆門口,看他很方便,但他還是沒有去。

  沒有去並不意味著李敖放棄了對錢穆的興趣,他不僅讀他的著作,而且展開了自己的思考。第二年(1953年4月13日)錢穆已回香港,李敖給他寫了封信,信的內容主要有兩點:一是表示對錢穆的感謝,二是就錢穆的著作提出兩點疑問,請他“指教”: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第144頁第7行雲:“第四個禁地是新疆。因此地土壤肥沃,尚未開闢,他們要留作滿洲人的衣食之地,希望滿洲人到那裏去,故不許中國人前往,直到左宗棠平定回亂以後,禁令始馳,漢人才能隨便去新疆。”這一回史實,在羅香林先生的高級中學本國史下冊第二頁中,卻有如下的説法:“先是清主旻寧,即位後改元道光,頗有圖治之志,既平回疆之亂,遂于道光十一年納將軍長齡之議,以回疆‘西四城’閒地,招民開墾,以裕兵糈,回疆始行屯田之法,漢民因是得盛徙其地。”羅先生所述“納將軍長齡之議”一語,似有所據,與先生所雲,時間上相差甚遠,不知何故?再者,《國史大綱》第3頁第11行雲:“美人安達生名此曰北京人”一語,他書皆作“瑞典人”,不知何故?

  錢穆對李敖的置疑倍加讚賞。4月29日,他回信李敖,在信的開頭寫道:“昨奉來信,知君努力學問,與日俱進,若能持之以恒,繼續不懈,將來必有成就,可喜可賀。”然後又在讀書上給以指點,介紹了《朱子集注》、《近三百年學術史》等書,並提出學問與德性同樣重要,“學問之造詣,必以德性之修養為根基,亦以德性之修養為限度,茍忽于德性,則學問終難深入……”①最後,對他的置疑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並許諾要把自己在香港《人生》雜誌連載的《論語解》每期都贈寄李敖。

  錢穆的信,寫得工工整整,從文面可以看出此公的修養一面。他對李敖如此鼓勵,一方面是因為李敖的好學引起他的注意,另一方面,也可從中看出他具有教育家的風度。他説要寄刊物給李敖,可謂言而有信,一期不落。李敖對他當然益發感念。但感念歸感念,在治學的方法與思想傾向上,李敖經過從初中到高中的困學求變,已逐漸定型。那時的學者有兩個類型,一個是“胡適型”,一個是“錢穆型”,李敖對他們兩位都加以注意。胡適遠在美國,錢穆卻近在眼前,他一度“走近”了李敖,並對李敖産生了一定影響,但李敖並沒有緊跟錢穆走下去,最終還是把他“擺脫”了。他説:

  按説以錢穆對我的賞識,以我對他的感念,一般的讀書人,很容易就會朝“變成錢穆的徒弟”路線發展,可是,我的發展卻一反其道。在我思想定型的歷程裏,我的境界很快就跑到前面去了。對錢穆,我終於論定他是一位反動的學者,他不再引起我的興趣,我佩服他在古典方面的樸學成就,但對他在樸學以外的擴張解釋,我大都認為水平可疑。錢穆的頭腦太迂腐,迂腐得自成一家,這種現象,並無師承,因為錢穆的老師呂思勉卻前進得多,老師前進,學生落伍,這真是怪事!①

  李敖沒有走錢穆的道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錢穆的全盤否定。錢穆對他的影響從未消失,尤其是在治學方面。1981年李敖在黑牢中寫作《我為什麼不看電視》時,依然談起這位“老歷史家”“不看出版後沒有經過十年以上的書”的讀書經驗,他已經能夠從歷史的角度對一個人物進行比較公正的評斷了。比如,在與錢穆通信後第三年(1955),他考入臺大歷史系。而臺大歷史系是“胡適型”的地盤,對“錢穆型”是隱含排擠的。在胡適有生之年,錢穆就是未能當成“中央研究院”院士。李敖認為這是不公道的,他説:“錢穆的理學怪説固不足論,但他在古典方面的樸學成就,卻更該先入選成院士。”

  後來,李敖與這位儒學大師的緣份依然不斷。在他與錢穆通信後第九年(1962),他已經鍛鍊成為成熟的戰士。他在《文星》發表的《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中,開始激烈地攻擊錢穆。這種攻擊一直不斷,直到他們會面後的第34年(1986),錢穆老了,93歲了,李敖還發表文字,表達他對錢穆“倒在蔣介石懷裏”的不滿,批評他已失去了知識分子的“德性”。在錢穆的五代弟子們慶祝錢穆93歲生日的時候,李敖卻為錢穆感到可惜,他認為,憑錢穆的才學和智慧,他有成為“一代儒宗”的機會,但他卻拜倒在蔣介石的腳下,而歷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會倒在統治者的懷裏的!”

  在錢穆死前不久,李敖去“故宮博物院”,遠遠望見一位步履艱難的老人,老態龍鐘,動作遲緩。他知道,那是錢穆。他並沒有趨前問候,但心裏卻一直在感念他。這位癡迷于中國傳統文化的老學者,畢竟在他的少年時代曾被心儀,並曾熱心指導過他、幫助過他,這种老輩風範的人物,對李敖之後的新生代來講,真正已變作“上古史”了。

(編輯:李菁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