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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自序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17日 15:05


  民國二十年秋,余始任教國立北京大學,為諸生講近三百年學術史,因撮記要指備誦覽。迄今五載,粗成首尾。

  竊謂近代學者每分漢宋疆域,不知宋學,則亦不能知漢學,更無以平漢宋之是非,故先之以引論,略述兩宋學術概要。又以宋學重經世明道,其極必推之於議政,故繼之以東林。明清之際,諸家治學,尚多東林余緒。梨洲嗣軌陽明,船山接跡橫渠,亭林於心性不喜深談,習齋則兼斥宋明,然皆有聞于宋明之緒論者也。不忘種姓,有志經世,解確乎成其為故國之遺老,與乾嘉之學,精氣瓊絕焉。

  抑余治諸家書,猶多餘憾。亭林最堅卓,顧其辭薦也,則曰,“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二甥既為清顯宦,弟子潘次耕,親兄備受慘毒,亦俯首為清臣。梨洲晚節多可譏。晚村獨持夷夏之辨不變,然余讀其遺訓手跡,縷縷數百言,皆棺衾附身事耳。獨曰,“子孫雖貴顯,不許于家中演戲,”則無怪後人之入翰苑也。船山于諸家中最晦,其子則以時文名。習齋力唱經世幹濟,恕谷乃為遊幕。徐狷石所謂“遺民不世襲,”而諸老治學之風乃不得不變。繼之以潛邱西河,此國亡不復後之所謂考據學也。復繼之以穆堂謝山,此國亡不復後之所謂義理學也。彼其所以與晚明諸老異者,豈不在朝廷哉!豈不在朝廷之刀鋸鼎鑊富貴利達哉!

  乾隆禦制書程頤論經筵札子後有雲:“夫用宰相者,非人君其誰乎?使為人君者,但深居高處,自修其德,惟以天下之治亂付之宰相,已不過問,幸而所用若韓范不免有上殿之相爭,設不幸而所用若王呂,天下豈有不亂者,此不可也。且使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亂為己任,而目無其君,此尤大不可也。”夫不為相則為師,得君行道,以天下為己任,此宋明學者幟志也。今曰“以天下治亂為己任尤大不可,”無怪乾嘉學術一趨訓詁考訂,以古書為消遣神明之林囿矣。於此而趨風氣,趁時局,則治漢學者以詆宋學為門面,而戴東原氏為其魁傑。起而糾繆繩偏,則有章實齋,顧曰,“六經皆史,皆先王之政典,”然為之君者即不許其以天下治亂為己任,充實齋論學之所至,亦適至於遊幕教讀而止,烏足以上媲王介甫程叔子之萬一耶!

  嘉道之際,在上之壓力已衰,而在下之衰運亦見。漢學家正統如阮伯元焦裏堂淩次仲皆途窮將變之候也。起而變之者,始於議政事,繼以論風俗,終於思人才,極於正學術,則龔定庵曾滌生陳蘭甫其選也。然而皆無以大變乎其舊,則亦無以挽世運于復隆。南海康氏起,大聲疾呼,學術有不暇正,人才有不暇論,風俗有不暇辨,一切以變法改制為救亡,而讬附於保王。是富欲以天下治亂為己任,而又不能使其君深居高處,而不過問,則徒為兩敗之道也。

  嘗試論之,中華之受制于異族,有三期焉:一曰五胡元魏,再曰遼金元,三則滿清。當元嘉之末運,一時名流勝望,相繼南遷,其流而在北者,猶守舊轍,務經學,上承兩漢之遺,皆南土清玄之所鄙吐而不道者。然而胡元之貴,受其熏陶,綿綴不絕,卒成周隋之治,下開唐基,此一期也。遼金用漢人,僅保所掠而已。元人挾其武強,最鄙漢化為不足尊,其治無可言。時則中華之文運幾輟,然譬如嚴冬雪虐,枝葉雖辭,根莖無傷也。故明人之學,猶足繼宋而起。滿清最絞險,入室操戈,深知中華學術深淺而自以利害為之擇,從我者尊,逆我者賤,治學者皆不敢以天下治亂為心,而相率逃于故紙叢碎中,其為人高下深淺不一,而皆足以壞學術毀風俗而賊人才。故以玄燁胤禎弘歷踞其上,則幸而差安,以顒琰旻寧弈寧(右邊多“言”字旁,潘按)載湉為之主,則終不免大亂。而説者尤謂滿族入關,卒為我所同化,政權雖移,中華文運依然,誠淺之乎其為諭也。

  今日者,清社雖屋,厲階未去,言政則以西國為準繩,不問其與我國國情政俗相恰否也。捍格而難通,則激而主全盤西化,已盡變故常為快。至於風俗之流失,人心之餡溺,官方士習之日污日下,則以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懷。言學則仍守故紙業碎為博實。茍有唱風教,崇師化,辨心術,覆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倫政事,持論稍稍近宋明,則側目卻步,止為非類,其不詆訶而揶揄之,為賢矣。

  斯編初講,正值九一八事變驟起,五載以來,身處故都,不啻邊塞,大難目擊,別有會心。司馬氏表六國事,曰,“近己則俗變相類,”是書所論,可謂近已矣。豈敢進退前人,自適己意,亦將以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求以合之當世,備一家之言。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蓋有詳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詳,而不必盡當於著作之先例者。知我罪我,所不敢問也。

  民國二十六年一月九日自序于北平之未學齋。

(編輯:李菁來源:國際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