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新聞  | 體育  | 娛樂  | 經濟  | 科教  | 少兒  | 法治  | 電視指南  | 央視社區網絡電視直播點播手機MP4
>> 首頁

瑣憶黃仁宇:保留著舊軍人不良習氣的性情中人?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24日 15:52

  自從黃仁宇在美國紐約一家電影院看電影時突然倒下,與世長辭,我常常想起這位美籍華人著名歷史學家。他去世後,中國大陸掀起一股黃仁宇熱,差不多把他的所有著作都出版了,三聯書店更是不遺餘力。黃仁宇的著作,在史學界、更多的是文化界,掀起巨大的衝擊波。年輕學人、文化人,為之深深吸引,甚至視為高山仰止。近年來,報刊記者來採訪我,問我對黃仁宇的史學著作、特別是《萬曆十五年》的評價,對黃仁宇的印象,我都如實説了。學術著作從來是見仁見智。老實説,我不太喜歡黃仁宇的史學著作,《萬曆十五年》亦不過如此而已。他比我年長多了,是前輩;但他研究生畢業、拿到博士學位,比我還晚一年。因此,在學術上,我與他倒是平輩人。説真的,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黃仁宇留給我的印象,比他的著作,要生動多了。

  1987年夏,我的工作單位(社科院歷史所)明史研究室著手籌備定於次年秋在哈爾濱召開的國際明史研討會,由我負責。我與王毓銓前輩商量後,他説應當邀請黃仁宇來參加。我説,我與此公沒有往來,聽説他似乎學問大,架子也大,香港大學召開的第一屆國際明清史研討會,我去參加了,會上聽説,港大曾向黃仁宇發出邀請,但他沒有到會。王老説,我曾在美國生活過很多年,與黃仁宇很熟,他對我很客氣,能擺什麼架子?我請王老親自寫封信去邀請,王老答應了。過了個把月,王老來明史研究室,説黃仁宇來信了,你看看吧。我一看,開頭寒暄幾句,感謝邀請之類,但筆鋒一轉,説:“‘天生我才必有用’,可惜做不到‘千金散盡還復來’,現在我已失去紐約大學的教席,吃飯都成了問題。”因此,他提出,我們能給他提供開會時的來回飛機票,及住賓館的食宿費。我對王老説,來回飛機票恐怕難以辦到。王老説:“你不要相信他的,他沒窮到這個份上。再説美國有很多學術基金組織,他可以去申請。”儘管如此,我還是與室裏的同事及歷史所科研處商量過黃仁宇來華事,後來又與室學術秘書廖心一一起去哈爾濱籌備會議,跟主辦單位之一黑龍江大學歷史系主任段景軒教授商量此事。我們達成共識:鋻於黃仁宇已失業,可以減免他的赴會“門票”———如報名費、資料費、交通費之類,也可少收他的住宿費,他來回飛機票,只能由他自理。後來,黃仁宇讓他在桂林教中學的妹妹,來信與我們聯絡,説幾十年未見面了,希望能在哈爾濱見面,同意她參加會議,並減免她的住宿費。內戰使黃家兄妹骨肉分離,天各一方。我們同情其遭遇,邀請她赴會。事實上,後來不僅免去她在會議期間的食宿費,連黃仁宇的也免了。應當説,中國明史學界對黃仁宇是友好的。附帶説一下,這位黃姐眉清目秀,體態豐腴,溫文爾雅,與瘦小老頭一個、舉止不脫某些國民黨軍官粗俗習氣的黃仁宇,適成鮮明對比。倘不説破,外人很難設想這兩人居然是兄妹。

  臨近會期越來越近,有一天,田漢的公子田海男來電,説有事要面商,我説是不是為了黃仁宇的事?他説是。我知道,他和黃仁宇是摯友。黃仁宇在回憶文章中,曾經提到抗戰時他和田海男曾在名將闕漢騫(時任十四師師長)麾下當過少尉排長,黃仁宇對田漢很尊敬,一直稱他田伯伯。黃仁宇在文章中,多次述及與田漢的交往,筆下一往情深。田海男與我見面後,強調黃仁宇是蔣緯國的好友,我們應當熱情接待;黃仁宇擬先來北京小住,食、宿、行都由歷史所負責。我如實向主管科研、外事的一位副所長彙報此事,這位老兄一聽就很反感,説:“黃仁宇既然有這麼大的來頭,田海男何不找民革中央,或者統戰部接待,找歷史所幹什麼?”此人是研究元史的,與黃仁宇顯然是隔行如隔山,對他的學問,與行事做派,看來都不感興趣。中國的事,從來是長官説了算,區區明史研究室,無錢無勢,於是我只好在電話中對田海男敬謝不敏,他也只好另想辦法。

  真沒想到,在哈爾濱的會上見到黃仁宇,交談後,他熱情地説:“我看你的長相與言談,很像台灣政治大學也是搞明史的張哲郎。你認識他嗎?”我説:“知道他,也見過照片,但沒見過面。”後來,張哲郎教授來大陸開會,我倆多次見過面,我去台灣開會時,也見過面,他很健談。我曾把黃仁宇的這席話,轉告張哲郎,他聽後很感興趣。

  但是,總的看來,黃仁宇在會上留給與會者的印象,是不佳的。在分組討論時,他跟我一組,由明清史專家李文治前輩主持會議。黃仁宇發言介紹美國明史研究情況時,東扯西拉,而且草草講完後,就退出會場,揚長而去。素以忠厚長者著稱的李文治老人,忍不住説:“美國明史學界的情況,並不是像他介紹的這樣。黃先生的發言有片面性。”我認為,黃仁宇未免小看我們了,在座與會者,都是專門研究明史的,豈能不了解美國的明史研究狀況?而且他發完言就甩手而去,這是對與會者的不尊重,特別是對李文治老前輩的不恭。

  在另一次討論會上,黃仁宇發言時,説著,説著,竟跳起來,蹲在沙發上,侃侃而談。他大概是忘了,這是在國際明史研討會上,而不是在當年國民黨的下級軍官會上,或訓斥國民黨大兵的場所。他這樣的舉動,理所當然地引起與會者的反感。更讓人不快的是,他在發言中,不談明史,卻大談所謂“五百年大循環”的“大歷史觀”,令我輩聽之無味。還讓人倒胃口的是,他大談解放戰爭時,他時任國民黨軍隊少校,是如何在東北戰場與解放軍打仗,並失敗的。他的結論匪夷所思:“國民黨為什麼失敗?因為國民黨軍隊的士兵都是土匪。早晨起來操練,排長挨個兒揮拳向每一個士兵胸脯打去。這些土匪能打勝仗嗎?”我的學長、曾任志願軍炮兵排長、對國民黨軍隊相當了解的復旦大學歷史系湯綱教授,忍不住站起來,駁斥了黃仁宇的這種奇談怪論。黃仁宇又發言辯解,只能是越辯越被動。中午吃飯時,為了一件小事,黃仁宇大發脾氣,怒氣沖衝地大步走出飯廳。這又讓我們大吃一驚。我與段景軒等趕忙追上去,勸他老人家息怒。我在國內、海外,曾多次參加國際學術研討會,但像黃仁宇這樣的言談舉止,還是頭一次碰到,真讓我開了眼界。不少與會者散會後,説“黃仁宇簡直是個兵痞”。這有失溫柔敦厚之旨。

  不過,黃仁宇對我本人,以及這次會議,還是有幫助的。我曾私下拜訪他。為了拉近距離,我告訴他,我是西雅圖陳學霖教授的好友。他與陳學霖稔熟,聽後果然對我親切多了。我説:“這是在中國開會,最好只談學術,談明史,免得遭人非議。不能像在美國,您想説什麼就説什麼。”他誠懇地説:“看來你對美國還不了解,在那裏,也不是想説什麼就能説什麼的。”我承認我對美國的自由、民主,認識是很膚淺的。王毓銓老人對學術論文的要求,一向非常嚴格。他看了與會者提交的論文後,認為多數都一般化,因此他不參加小組討論。我們對這位前輩,不便説什麼。多虧黃仁宇在吃飯時,直言不諱地對王老説:“毓老,您怎麼老是呆在房間裏?和我們一起參加小組討論多好。”王老為了給他面子,參加了幾次小組討論會,這對年輕的與會學人,無疑是個鼓勵。

  哈爾濱會議一別,與黃仁宇竟成永訣。人是複雜的。在我的片斷印象中,黃仁宇是一個保留著舊軍人不良習氣的性情中人———儘管他在史學上有不少建樹。(作者:王春瑜)

(編輯:李菁來源:南方週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