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談《紅與黑》與《紅樓夢》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05日 22:13
毛澤東很願意與人談論問題。特別是他感興趣的話題,他會滔滔不絕,不知疲倦,他有時會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我。即使到了晚年,他依舊談鋒甚健。
一天下午,主席和身邊的工作人員一塊看電影,電影的名字是《紅與黑》。看過電影后,大家不免對片中的情節和人物進行議論,客廳裏出現了少有的熱烈氣氛。
主席這時雖然並沒有顯出疲勞的神態,但只是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不知是在傾聽,還是在深思別的事情。
當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到主席拿起一本書開始讀起來的時候,便都很自覺地離開了。大廳裏又恢復了往時的寧靜。
主席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坐在那裏的小孟(孟錦雲,毛澤東晚年的生活秘書),放下手裏的書,問道:“孟夫子,對剛才的電影,有何意見哪?”主席並沒有等小孟回答,也許他根本就不想讓小孟現在回答,而是接下去説了一句小孟沒有想到的話:“有何高見,今日可以不談,你去小周那裏借一本《紅與黑》的書,看它一遍,然後再談。書裏的東西,有時是電影裏無法表達的。你不是讀過《紅樓夢》嗎?還可以再借一本《紅與黑》,對比著看一遍。這樣,也許會更有意思。”
主席不止一次讀過《紅樓夢》,並能對全書及書中各種人物作出獨特的評價。
當然,總是有他獨特的標準。有些評價,猛聽起來,似乎像是漫不經心地説笑話,但若細心地咀嚼起來,卻又不得不承認,他有他的道理。
他對王熙鳳的評價甚高,認為王熙風是當內務部長的材料,稱讚她有戰略頭腦。一次, 他風趣地舉例説:“王熙風處理尤二姐‘事件’,真是有理、有利、有節喲。”
主席還説王熙鳳善使兩把殺人不見血的飛刀。
“你看,她把個賈瑞弄得死而無怨,至死不悟。”
主席對《紅與黑》也頗為喜愛,多次讀過。西方的小説,這可能是他讀得最仔細的一部。他曾幾次建議別人讀這部小説。
這一天,又該小孟值班。那是初夏的一個下午,由於主席的房間是終年保持23攝氏度恒溫,所以屋裏感覺不到外邊四委的變化,但透過窗戶,還可以看到窗外一片碧綠的世界, 還是讓人感到了夏日的氣息。
主席坐在沙發上,漫談式地把《紅樓夢》和《紅與黑》相提並論起來。他戲謔地説:“真是無巧不成書,兩個書名的第一個字都是‘紅’,可見東西方都有‘紅學’。”
接著,主席問小孟:“怎麼樣,兩本書都讀完了吧?”小孟點點頭。
“今天我們先談談西方的‘《紅樓夢》’。你看了電影,又看了書,現在有發言權了,請先發表高見。”
小孟由於做了認真的準備,便一二三四地滔滔不絕談起來。
主席知道小孟的習慣,她説話又快又急,靜靜地聽,並不打斷。
小孟説:“我看那個于連是個膽大包天、無事生非的壞蛋,不值得一點點同情。他不安於職守,還想入非非,無恥地勾引市長夫人,破壞別人的幸福家庭……”看到小孟講完了,主席才慢慢地、但十分自信而肯定地説出他與小孟的不同看法,並鋪陳展開,大談特談:“你説于連膽大包天,我可不這麼看。于連是有些膽大,可還沒有大到包天。你看他只敢在小桌底下摸夫人的手,還是在夜晚沒有人看見的時候。這點兒膽子稱不上包天。他到夫人房間裏去,也是緊張的很哪。即便是膽大包天,我看也不是什麼壞事。男子漢總該有點兒膽量嘛,總比膽小如鼠好吧?我看那夫人是欣賞他這個膽量的。”
此時的毛澤東侃侃而談,忘記了自己,忘記了眼前這個小同鄉的知識水平了,忘記了國情。他無所顧忌地談自己的觀點。小孟睜著眼睛,聽得認真,又覺得新鮮而驚奇。
“那麼,您是説于連是個大好人了?”當主席停下來的時候,小孟又忙問了這麼一句。
“説于連是壞蛋,這要看你站在什麼立場上看,角度不同,結論也不一樣。站在這邊看看是個壞蛋,站在那邊看看,也許又是個大大的好人。”
聽到主席的這個説法,小孟又想起了主席平日很少同意別人的看法。總有標新立異之見,因而也覺得不奇怪了。
主席喝了一口水,又繼續説下去:“你説于連不值得一點同情!我可還是多少有些同情他。你看他多可憐,想説的話吞吞吐吐不敢全説出來,想幹的事躲躲閃閃不敢全做出來,這還不可憐嗎?你説他不安於職守,這點算你説對了。可那是什麼職守?這和感情可是另一回事。人是有理智的運動,可更是有感情的動物,感情來了,可是什麼也擋不住。所以,為了感情影響了他那職守,我看也無足深怪嘛。你説對不對呢?”小孟感到不能同意主席的意見。
“感情的力量有時是不可戰勝的。”
主席又補充了這樣一句,然後他又接著談起來:“你説于連想入非非,可孟子曰,那可是個真的孟夫子説的,‘心之官則思’。頭腦這個東西天生下來就是要想事的,你讓他不想,除非他是個傻子。所以,他要想,還要想的厲害。他是知識分子嘛,腦子裏好使得很呢。你説他‘非非’,他説‘是是’,孰是孰非,很難説呀。
“你還説于連破壞了別人的家庭,還是個幸福家庭。帽子好大呀。真的幸福家庭是破壞不了的,破壞了,可見不幸福。那個家庭是有壓迫的,當然就有反抗。這叫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我看于連是個幫助夫人進行反抗的解放者。
“你不了解那時,也就是十九世紀的西方家庭,尤其不了解那些家庭裏的殘忍和虛偽。國外有一種舞會,參加者都戴個假面具跳舞。我看他們不僅在舞會上跳,在家裏,在社會上,也還是戴個假面具跳。由於大家都跳,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了。觀者習慣,跳者自然,誰都見怪不怪了,正像人的眼睛,從科學的觀點上看,那圖像應是倒著的,可為什麼大家都覺得地正的呢?那也是習慣使然嘛。大家都這麼看,都這麼覺得,所以,反的變成正的,正的呢,又成了反的,錯的往往成了對的,對的又成了錯的。
“人們常説,旁觀者清,當事者迷。這話不能絕對地看,有時可是旁觀者迷,當事者清。他深受其害嘛。有一次,有人對我説,《紅樓夢》裏的賈寶玉真是有福不會享。大觀園裏那麼多的丫頭、小姐,哪個都不錯,為什麼非林妹妹不可?這也是旁觀者迷呀。所以,不要以為旁觀者就一定清。這要看你怎麼觀。我看到慢慢觀,多觀幾個面,不然,觀不對,不但要迷,有的還執迷不悟。這樣的人還不少呢。
“至於家庭,我看東西方加在一起,真正幸福的不多,大多是湊湊合合地過。因為這些家庭,本來就是湊合起來的,真正獨立自主選擇和建立家庭的有多少?我看不""多。什麼父母、兄弟、親戚、朋友,哪個不想説幾句話。這幾句話可不是隨便説的,不是僅供參考。不聽,試試看?建立家庭時都是將就將就的,過起來難免就湊合湊合。表面上平平靜靜或熱熱鬧鬧,內裏誰能説得清?越大的家庭,矛盾越多,派系越多,對外越需掩蓋,越要裝門面。
你看,那《紅樓夢》裏寫的是幾個家庭,主要是一個家庭。《紅與黑》不過也是寫了一個家庭,可都是有代表性的。通過家庭反映社會,家庭是社會的縮影。所以,我説過,不看《紅樓夢》,就不了解中國的封建社會。書中的那些人,都代表了一定的階級,得這樣來看他們的矛盾衝突、矛盾糾葛、矛盾的産生和發展。”
小孟完全被主席這樣漫談式的學術探討吸引了。但她不甘心自己的觀點都被否定,於是她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于連把人家的家庭攪得四分五裂總不好吧?”主席聽了,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他邊笑邊講他那句講過不止一次的話:“不破不立嘛!”聽到這裡,小孟又反駁説:“于連到處鑽營,一心往上爬,簡直不擇手段,不像個男子漢,不像個堂堂正正的人。”
主席聽了,收起了笑容,也嚴肅起來,但看得出,這是在探索問題時所常出現的一種神情:“照你的看法,男子漢、堂堂正正的人,就不應該往上爬,而應該往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關鍵是不要爬,爬,那是動物的一種動作。狗爬,猴子爬。人嘛,可以走,可以跑,但有時也要手腳並用地爬一下,如上山,也叫爬山。但人只能偶爾爬一下,不能一生總在爬。偶爾爬一下,人們還承認你是人,如果一生都在爬,為了個人的名譽、地位爬個不停,人們就要懷疑你是不是人羅。
“當然,對於連,還要分析一下,他眼前沒有路,都是崖,他要的東西又都在崖上頭,看得見而夠不著,他不能走,不能跑,所以只好爬,拚命爬,直到從崖上摔下來,粉身碎骨。”
説到這裡,主席停了一下,突然向了孟提了個問題:“如果于連是個有權有勢的人,而那個夫人又是個窮人家的女奴,結果將會怎樣?”小孟沒有想到主席會向她提問題,尤其沒想到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怔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説:“那就好辦了,于連就娶這個女奴唄。”
主席説:“換個位置,好辦多了,有錢有勢就可以得到一切,關鍵是德瑞那夫人沒有實實在在的錢勢。于連雖然失敗了,但他的雄心勃勃,是值得讚揚的。説到底,還是階級的壓迫、階級的較量。”
這最後一句,既像是慨嘆,又像是在總結。看來,主席是慣於用他那階級、階級鬥爭的觀點去包容一切,解釋一切。這是他的深刻,還是他的局限呢?但不管怎麼説,這是他的習慣,一生如此,愈到晚年愈見明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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