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 論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同志們!我們這個會在一個月裏開了三次。大家為了追求真理,進行了熱烈的爭論,有黨的和非黨的同志幾十個人講了話,把問題展開了,並且具體化了。我認為這是對整個文學藝術運動很有益處的。
我們討論問題,應當從實際出發,不是從定義出發。如果我們按照教科書,找到什麼是文學、什麼是藝術的定義,然後按照它們來規定今天文藝運動的方針,來評判今天所發生的各種見解和爭論,這種方法是不正確的。我們是馬克思主義者,馬克思主義叫我們看問題不要從抽象的定義出發,而要從客觀存在的事實出發,從分析這些事實中找出方針、政策、辦法來。我們現在討論文藝工作,也應該這樣做。
現在的事實是什麼呢?事實就是:中國的已經進行了五年的抗日戰爭;全世界的反法西斯戰爭;中國大地主大資産階級在抗日戰爭中的動搖和對於人民的高壓政策;“五四”以來的革命文藝運動——這個運動在二十三年中對於革命的偉大貢獻以及它的許多缺點;八路軍新四軍的抗日民主根據地,在這些根據地裏面大批文藝工作者和八路軍新四軍以及工人農民的結合;根據地的文藝工作者和國民黨統治區的文藝工作者的環境和任務的區別;目前在延安和各抗日根據地的文藝工作中已經發生的爭論問題。——這些就是實際存在的不可否認的事實,我們就要在這些事實的基礎上考慮我們的問題。
那麼,什麼是我們的問題的中心呢?我以為,我們的問題基本上是一個為群眾的問題和一個如何為群眾的問題。不解決這兩個問題,或這兩個問題解決得不適當,就會使得我們的文藝工作者和自己的環境、任務不協調,就使得我們的文藝工作者從外部從內部碰到一連串的問題。我的結論,就以這兩個問題為中心,同時也講到一些與此有關的其他問題。
一
第一個問題:我們的文藝是為什麼人的?
這個問題,本來是馬克思主義者特別是列寧所早已解決了的。列寧還在一九○五年就已著重指出過,我們的文藝應當“為千千萬萬勞動人民服務”二。在我們各個抗日根據地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同志中,這個問題似乎是已經解決了,不需要再講的了。其實不然。很多同志對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明確的解決。因此,在他們的情緒中,在他們的作品中,在他們的行動中,在他們對於文藝方針問題的意見中,就不免或多或少地發生和群眾的需要不相符合,和實際鬥爭的需要不相符合的情形。當然,現在和共産黨、八路軍、新四軍在一起從事于偉大解放鬥爭的大批的文化人、文學家、藝術家以及一般文藝工作者,雖然其中也可能有些人是暫時的投機分子,但是絕大多數卻都是在為著共同事業努力工作著。依靠這些同志,我們的整個文學工作,戲劇工作,音樂工作,美術工作,都有了很大的成績。這些文藝工作者,有許多是抗戰以後開始工作的;有許多在抗戰以前就做了多時的革命工作,經歷過許多辛苦,並用他們的工作和作品影響了廣大群眾的。但是為什麼還説即使這些同志中也有對於文藝是為什麼人的問題沒有明確解決的呢?難道他們還有主張革命文藝不是為著人民大眾而是為著剝削者壓迫者的嗎?
誠然,為著剝削者壓迫者的文藝是有的。文藝是為地主階級的,這是封建主義的文藝。中國封建時代統治階級的文學藝術,就是這種東西。直到今天,這種文藝在中國還有頗大的勢力。文藝是為資産階級的,這是資産階級的文藝。像魯迅所批評的梁實秋三一類人,他們雖然在口頭上提出什麼文藝是超階級的,但是他們在實際上是主張資産階級的文藝,反對無産階級的文藝的。文藝是為帝國主義者的,周作人、張資平四這批人就是這樣,這叫做漢奸文藝。在我們,文藝不是為上述種種人,而是為人民的。我們曾説,現階段的中國新文化,是無産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真正人民大眾的東西,現在一定是無産階級領導的。資産階級領導的東西,不可能屬於人民大眾。新文化中的新文學新藝術,自然也是這樣。對於中國和外國過去時代所遺留下來的豐富的文學藝術遺産和優良的文學藝術傳統,我們是要繼承的,但是目的仍然是為了人民大眾。對於過去時代的文藝形式,我們也並不拒絕利用,但這些舊形式到了我們手裏,給了改造,加進了新內容,也就變成革命的為人民服務的東西了。
那麼,什麼是人民大眾呢?最廣大的人民,佔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農民、兵士和城市小資産階級。所以我們的文藝,第一是為工人的,這是領導革命的階級。第二是為農民的,他們是革命中最廣大最堅決的同盟軍。第三是為武裝起來了的工人農民即八路軍、新四軍和其他人民武裝隊伍的,這是革命戰爭的主力。第四是為城市小資産階級勞動群眾和知識分子的,他們也是革命的同盟者,他們是能夠長期地和我們合作的。這四種人,就是中華民族的最大部分,就是最廣大的人民大眾。
我們的文藝,應該為著上面説的四種人。我們要為這四種人服務,就必須站在無産階級的立場上,而不能站在小資産階級的立場上。在今天,堅持個人主義的小資産階級立場的作家是不可能真正地為革命的工農兵群眾服務的,他們的興趣,主要是放在少數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上面。而我們現在有一部分同志對於文藝為什麼人的問題不能正確解決的關鍵,正在這裡。我這樣説,不是説在理論上。在理論上,或者説在口頭上,我們隊伍中沒有一個人把工農兵群眾看得比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還不重要的。我是説在實際上,在行動上。在實際上,在行動上,他們是否對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比對工農兵還更看得重要些呢?我以為是這樣。有許多同志比較地注重研究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分析他們的心理,著重地去表現他們,原諒並辯護他們的缺點,而不是引導他們和自己一道去接近工農兵群眾,去參加工農兵群眾的實際鬥爭,去表現工農兵群眾,去教育工農兵群眾。有許多同志,因為他們自己是從小資産階級出身,自己是知識分子,於是就只在知識分子的隊伍中找朋友,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研究和描寫知識分子上面。這種研究和描寫如果是站在無産階級立場上的,那是應該的。但他們並不是,或者不完全是。他們是站在小資産階級立場,他們是把自己的作品當作小資産階級的自我表現來創作的,我們在相當多的文學藝術作品中看見這種東西。他們在許多時候,對於小資産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寄予滿腔的同情,連他們的缺點也給以同情甚至鼓吹。對於工農兵群眾,則缺乏接近,缺乏了解,缺乏研究,缺乏知心朋友,不善於描寫他們;倘若描寫,也是衣服是勞動人民,面孔卻是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他們在某些方面也愛工農兵,也愛工農兵出身的幹部,但有些時候不愛,有些地方不愛,不愛他們的感情,不愛他們的姿態,不愛他們的萌芽狀態的文藝(墻報、壁畫、民歌、民間故事等)。他們有時也愛這些東西,那是為著獵奇,為著裝飾自己的作品,甚至是為著追求其中落後的東西而愛的。有時就公開地鄙棄它們,而偏愛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的乃至資産階級的東西。這些同志的立足點還是在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方面,或者換句文雅的話説,他們的靈魂深處還是一個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的王國。這樣,為什麼人的問題他們就還是沒有解決,或者沒有明確地解決。這不光是講初來延安不久的人,就是到過前方,在根據地、八路軍、新四軍做過幾年工作的人,也有許多是沒有徹底解決的。要徹底地解決這個問題,非有十年八年的長時間不可。但是時間無論怎樣長,我們卻必須解決它,必須明確地徹底地解決它。我們的文藝工作者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一定要把立足點移過來,一定要在深入工農兵群眾、深入實際鬥爭的過程中,在學習馬克思主義和學習社會的過程中,逐漸地移過來,移到工農兵這方面來,移到無産階級這方面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有真正為工農兵的文藝,真正無産階級的文藝。
為什麼人的問題,是一個根本的問題,原則的問題。過去有些同志間的爭論、分歧、對立和不團結,並不是在這個根本的原則的問題上,而是在一些比較次要的甚至是無原則的問題上。而對於這個原則問題,爭論的雙方倒是沒有什麼分歧,倒是幾乎一致的,都有某種程度的輕視工農兵、脫離群眾的傾向。我説某種程度,因為一般地説,這些同志的輕視工農兵、脫離群眾,和國民黨的輕視工農兵、脫離群眾,是不同的;但是無論如何,這個傾向是有的。這個根本問題不解決,其他許多問題也就不易解決。比如説文藝界的宗派主義吧,這也是原則問題,但是要去掉宗派主義,也只有把為工農,為八路軍、新四軍,到群眾中去的口號提出來,並加以切實的實行,才能達到目的,否則宗派主義問題是斷然不能解決的。魯迅曾説:“聯合戰線是以有共同目的為必要條件的。……我們戰線不能統一,就證明我們的目的不能一致,或者只為了小團體,或者還其實只為了個人。如果目的都在工農大眾,那當然戰線也就統一了。”伍這個問題那時上海有,現在重慶也有。在那些地方,這個問題很難徹底解決,因為那些地方的統治者壓迫革命文藝家,不讓他們有到工農兵群眾中去的自由。在我們這裡,情形就完全兩樣。我們鼓勵革命文藝家積極地親近工農兵,給他們以到群眾中去的完全自由,給他們以創作真正革命文藝的完全自由。所以這個問題在我們這裡,是接近於解決的了。接近於解決不等於完全的徹底的解決;我們説要學習馬克思主義和學習社會,就是為著完全地徹底地解決這個問題。我們説的馬克思主義,是要在群眾生活群眾鬥爭裏實際發生作用的活的馬克思主義,不是口頭上的馬克思主義。把口頭上的馬克思主義變成為實際生活裏的馬克思主義,就不會有宗派主義了。不但宗派主義的問題可以解決,其他的許多問題也都可以解決了。
二
為什麼人服務的問題解決了,接著的問題就是如何去服務。用同志們的話來説,就是:努力於提高呢,還是努力於普及呢?
有些同志,在過去,是相當地或是嚴重地輕視了和忽視了普及,他們不適當地太強調了提高。提高是應該強調的,但是片面地孤立地強調提高,強調到不適當的程度,那就錯了。我在前面説的沒有明確地解決為什麼人的問題的事實,在這一點上也表現出來了。並且,因為沒有弄清楚為什麼人,他們所説的普及和提高就都沒有正確的標準,當然更找不到兩者的正確關係。我們的文藝,既然基本上是為工農兵,那麼所謂普及,也就是向工農兵普及,所謂提高,也就是從工農兵提高。用什麼東西向他們普及呢?用封建地主階級所需要、所便於接受的東西嗎?用資産階級所需要、所便於接受的東西嗎?用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所需要、所便於接受的東西嗎?都不行,只有用工農兵自己所需要、所便於接受的東西。因此在教育工農兵的任務之前,就先有一個學習工農兵的任務。提高的問題更是如此。提高要有一個基礎。比如一桶水,不是從地上去提高,難道是從空中去提高嗎?那麼所謂文藝的提高,是從什麼基礎上去提高呢?從封建階級的基礎嗎?從資産階級的基礎嗎?從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的基礎嗎?都不是,只能是從工農兵群眾的基礎上去提高。也不是把工農兵提到封建階級、資産階級、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的“高度”去,而是沿著工農兵自己前進的方向去提高,沿著無産階級前進的方向去提高。而這裡也就提出了學習工農兵的任務。只有從工農兵出發,我們對於普及和提高才能有正確的了解,也才能找到普及和提高的正確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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