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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鄉村--我坐在崑崙山上哭泣

央視國際 2004年09月14日 14:29

  (這是我2002年去新疆和田地區墨玉縣時,與一位來自烏魯木齊的朋友在賓館裏聊來的真實故事,但我隱去了他的真實姓名。)

  (一)

  1973年秋天,江盛正值讀高中的年齡,16歲,來到了崑崙山腳下的國營奴爾牧場。

  那是個規模不小的牧場,有上千號人,方圓200多公里,離崑崙山海拔6638米的主峰慕士峰很近。

  這片草原曾是古樓蘭國的屬地精絕國以南的山地,是漢代山地部落戎盧遺民的生活地,背倚崑崙,面朝大漠,自古就是“國久空曠,城皆荒蕪”的蠻荒之地。

  江盛放牧的地方是遠古西域的屬地,不過他是在這塊屬地的邊緣徘徊著。

  維吾爾牧民是這個牧場的主體,還有少數漢族、塔吉克族等牧民。牧場上有上萬隻羊,還有高原之舟牦牛。羊是那種高原寒羊,白色的,散佈在山坡上,像顆顆晶瑩的珍珠鑲嵌在綠草覆蓋的崑崙山腳下。

  這個牧場,這群維吾爾人,這群牛羊,對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江盛來説,充滿了神奇和神秘。

  江盛來牧場不是那時的“上山下鄉”和“插隊落戶”,而是毛主席號召的“學工學農學軍”。江盛那年剛初中畢業,上了高中,但那高中實際上是學習放羊的高中,“上課”就是學習牧羊“技術”。

  崑崙山以西以北的廣袤大地是遠古西域文明的繁榮之地,這裡曾孕育過鄯善、樓蘭、精絕、且末等國度,但它們的輝煌卻很短暫。

  來到崑崙山下,江盛第一次登上崑崙,背倚青藏,浩瀚的塔克拉瑪乾大沙漠中點綴著遠古文明古國的片片遺址,尼雅河、和田河、克裏雅河、葉爾羌河還有塔裏木河滋潤著沙漠裏的星星點點的綠洲,喀拉崑崙、帕米爾、阿爾金等高原和山脈巍峨聳立。

  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構成了一幅博大精美的、蒼茫的畫卷。江盛那少年之心感到莫大的胸懷萬丈。

  牧場把他分到了離縣城101公里的一個無名牧民點。那個牧民點位於崑崙山半坡的一隅,只有一對維吾爾牧民伕妻和他們的12個孩子。男牧工叫阿不來提江,40多歲,女牧工叫早熱木,12個孩子年齡依次排開。

  阿不來提江成了江盛的牧羊師傅。江盛開始了真正的牧羊生活。

  牧場單調、寂寞,雖然有崑崙做後盾,有綠草做鋪墊。

  第一次牧羊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秋天,崑崙山在白雪的輝映下顯得神聖、博大,莊嚴。朝霞還未挂上天空,太陽還隱在山間。江盛和師傅趕著那群450隻的羊群走向了崑崙。

  那天從和田河的上遊玉龍喀什河牧羊歸來,江盛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寫道:“16歲的少年第一次牧羊就理解了腳踩崑崙、手握羊鞭、遙望天空的含義”。16歲的牧羊少年開始了他的艱苦之旅。

  牧羊是沒有時間的,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太陽在酣睡,月亮和星星眨著眼,十幾個小時在偌大的草原上,用腳步丈量著每一寸草地。江盛那顆年輕的心在草原上發芽了。

  他和師傅一家住在一間房子裏。那房子不是常人想象的那種土坯或磚砌房,更不是樓房,那些對他們來説是奢望。那房是和羊圈一樣的房,但不同的是,他們住的是在一處相對平緩的山坡上,依山豎挖下去的一個四方形土石坑屋,土石坑周圍用泥巴抹平,上面再搭著僅能遮風擋雨的樹棍、柴草等。江盛説,那房有點兒像原始人居住的洞穴,又像是陜北的窯洞。

  “洞穴”是他和師傅一家的生活空間。生活空間周圍百十來公里無人煙。於是,他們有了牧羊人自己的“故事”。

  他們這個牧民點或者説是他們的“家”裏,惟一的固定資産是那羊圈、羊群。他們的私有財産是幾床發黑髮霉並帶有羊膻味的破被子、鍋碗瓢盆,以及早熱木偷偷薅了羊毛編織的幾件羊毛衣和襪子。那12個小孩子衣衫襤褸,衣不蔽體,可憐兮兮。

  早飯是早熱木做的“吾麻什”(維吾爾人的一種玉米麵糊糊),就著幹馕,連鹹菜都沒有。有次有個牧民迷路經過他們這兒,給他們一包從縣城裏帶來的杏幹,早熱木就把它丟入鍋裏,煮了一碗稍有甜味的吾麻什。江盛和那12個與他一般大的孩子像過年一樣一口氣喝了好幾碗。

  出門放牧前,江盛和師傅在破大衣的口袋裏揣上一個幹馕,那幹馕是他們的午餐。吃午餐時,夏天就著玉龍喀什河流淌的溪水啃,冬天嚼著漫天的冰雪咽。江盛説,就是那陣子把我的胃弄壞了。

  16歲的江盛也有流淚的時候。那是和師傅一家過古爾邦節。幾粒葡萄幹,幾塊方塊糖,早熱木炸了一盤馓子。嚼著嚼著,江盛想起了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親、兄弟姐妹和那群不知現在在何處的同學,一個人躲在“洞穴”外的星空下流出了思念的淚水。

  師傅一家把江盛當成了自己的兒子。那年産羔季節的三、四月份,早熱木瞞著公社的人擠了一壺羊奶,晚上熬了奶茶。江盛説,喝奶茶時,他的胃裏暖洋洋的,想起了父母給他煮的熱茶。

  夏天牧羊是一件愉快的事,而冬天就是一種痛苦。冬天的雪沒過膝蓋,羊群散佈在荒草叢中,他和師傅就跟著羊群,深一腳淺一腳地逶迤在皚皚的白雪上,裹在身上的破大衣,冷風不停地往裏鑽。

  每次牧羊,江盛總想讓羊兒挑一條陌生的路走,希望有新鮮的事物和景物出現,但羊兒從不走什麼新鮮的路,老是重復著那些老路,不管季節的更迭,只關心它們的食物和水,江盛也就重復地走在那幾條羊兒踩出的路上。

  師傅説,我們家的歡樂是江盛帶來的。在這遙遠的崑崙山下的牧民點上,沒有電,只能點著蠟燭,沒有書,只有江盛從城裏帶來的一隻笛子,一隻竹笛。江盛説,這兒是古代羌人的居牧羊地,他學會了那種延續下來的夾雜並融入了羌人的曲調的山地部落維吾爾音樂。

  風和日麗的陽光下,江盛和師傅唯一的樂趣是躺在山坡上,一邊放牧一邊捉身上的虱子。他們身上的虱子特多,也特大。抓了虱子,掐死,數著,整齊地擺放在石頭上,排列著它們的輩分,誰是大的,誰是小的。那時,江盛的身上養了無數只虱子。

  江盛有次對師傅説,如果我們能跟羊以外的任何動物説話,那真是一個愉快的改變。

  有時,江盛躺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極目遠眺,皚皚的崑崙山和茫茫的塔克拉瑪幹,沒有慾望和衝動,只有那數不盡的寂靜的牧羊生活。

  江盛和師傅放牧要由遠而近地放。遠處是兩個牧民點的“邊界線”,誰也不越雷池,近地帶則留給了體弱的羔羊。江盛説,每天放牧,他們來回要走30多公里。

  崑崙山是壯美的。江盛有時也發出感慨,雖然他年輕,對崑崙山不了解。

  於是江盛牧羊時就帶上了他在初中時學過的幾本書。

  雪線上的崑崙,積雪終年不化,雪線下是逐步過度的荒坡植被,再下來是綠草瑩瑩的草原,然後是植被逐漸增多的丘陵地帶,最後是有樹有水有農作物有人家的農區。

  草原是移動的,是隨著崑崙山積雪的多寡而移動的。瑞雪豐年,草原就爬上了山頂,雪枯的年景,草原又退到了半山坡地帶。

  靜得出奇的崑崙山下的他們的牧民點,夜晚江盛就向師傅一家學習那種由突厥語演變而來的饒舌的維吾爾語。他有了一個維吾爾名字,叫“吐達洪”,師傅告訴他,吐達洪的意思是“忠實”。

  牧民點相當閉塞,師傅一家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個山間草地。

  有次公社一個卡德爾(維語:幹部)來他們的牧民點,檢查他們的“革*命”工作。看到羊群膘肥體壯,就“封”給師傅一個“五好牧民”的光榮稱號。於是師傅被請到公社參加先進牧民積極分子錶彰大會。

  第一次到公社,師傅看著公社路邊長得參天的白楊樹,暗自想著,這麼高的草,為什麼不讓我們來放羊,不讓我們的羊來吃?

  師傅走進公社的頒獎會場,望著主*席臺上的偉大領袖畫像,捅捅身邊的一個漢族幹部問,哎,這個人是誰?為什麼把他挂在這裡?他和胡大誰管誰?

  那次先進,師傅從公社捧回了一個半導體收音機,那是件屬於他自己的私有財産。於是他每天揣著它放牧,即使沒有信號,沒有電波,仍把它視若掌上明珠。有次師傅的兒子把那半導體瞎捅咕壞了,半導體沒了聲音,還是江盛這個中學生懂得正負極,居然把它“修”好了。師傅後來對他極是敬佩。

  佩服的結果是師傅硬要把他16歲的女兒米日古麗許給江盛做“胡通”(維語:老婆)。17歲的江盛朦朦朧朧有了愛的體驗。那米日古麗也看上了清秀、大眼睛的他,於是,兩人就開始在一起放羊了。

  江盛就這樣在這個牧民點和師傅放了三年羊,走了7萬多公里的崑崙山。三年間他只去過三次公社,而縣城卻沒去過一次。

  (二)

  1976年,公社牧場將他從牧民點調到了離縣城有156公里的亞門牧業村當了老師,教那20多個維吾爾人和已經成了少數民族的漢族人的後代。

  那座學校是用木椽子蓋著的土坯房,四面透風,不擋風雪。夏天蚊蠅滿屋,冬天寒風呼呼。

  讓不懂維語的江盛用維語教那群不懂漢語的孩子實在為難他。但江盛知難而進,他先將漢字翻譯成維語,再用“實景教學法”教那群學生。

  上課了,江盛指著外面的山,教學生們説,那是“山”,拔起地上一把草,對學生們説,這是“草”,抓起房墚上的一把雪説,這是“雪”……

  江盛説,那群孩子很質樸,單純得可愛。他説,沒有太多慾望的山間的維吾爾人挺偉大--當他們擁有一大群羊時,他們很快樂,而且週遭的一切都跟著快樂。

  江盛問那16歲才上一年級的居來提,幸福是什麼?居來提説,幸福是胡*大給了我們這麼大的草原,讓我們有羊放,有肉吃。江盛問依米提,什麼是偉大?依米提説,放羊就是偉大。

  生活在希望中,生活才顯得更有趣。

  江盛和那個也是下鄉知青的鄭傑是這所學校僅有的兩位老師,教的是全日制一至五年級的語文算術音樂體育和勞動課。語文就是講山和草,算術是教12345,體育是挖個沙坑練跳遠和跳高,音樂是彈奏熱瓦甫,勞動是和學生的家長一起放羊。

  那個17歲才被迫來上學的阿不力孜拿慣了羊鞭,握不住細小的鉛筆,寫字時一用勁鉛筆芯就斷了,一堂課上完了,一根鉛筆也斷完了,江盛就在阿不力孜的光頭上敲。阿不力孜委屈地説,“老師,我不會用鉛筆,還是讓我回去放羊吧!”

  那群學生沒有過多的奢求,放羊是他們最大的願望。江盛説,那時牧場上的重工業是“釘馬掌”,輕工業是“打馕”,傳統手藝是“宰羊”。你能苛求他們什麼,他們祖祖輩輩都沒離開過牧場,雖然牧場離縣城只有百十來公里。

  江盛想,把誰放在這兒,誰的“理想”都是放羊。

  江盛教了三年書。學生中有幾個挺有出息的。那年他帶了三個維吾爾學生和兩個漢族學生去公社參加升中學考試,五個孩子居然都考上了。有個叫吐拉甫的學生,上了中學,後來還上了中專,現在是副縣長,那個父母早年從甘肅流浪到這兒當了牧民的姓李的孩子現在是縣委書記。

  在維吾爾人居多的牧場教書,江盛也變成了地道的維吾爾人。

  1977年,江盛在沒間斷地教書和自學中迎來了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從公社知道這一消息的那個晚上,他把所有能搜到的教科書都攏到了自己的床頭,就著蠟燭開始了考大學的準備。

  那年,江盛考上了地區衛生學校。但他居然放棄了。他説,我的志向是上大學,我覺得我有能力上大學。於是,1978年,他參加了第二次高考,遺憾的是他又沒考上大學,卻考上了石油學校。江盛第二次放棄了。1979年,他抱著“不破樓蘭勢不休”的思想第三次應考,但卻差了4分沒考上他心目中理想的第四軍醫大學,被財經學校錄取了。

  他沮喪了。三年的苦讀,換來的還是中專。江盛在“折磨”著自己。他躲在破房子裏苦思冥想了好幾天。還是那位牧場上姓方的上海知青對他説,你不上,你呆在牧場上和祖祖輩輩的牧羊人一道放一輩子的羊嗎?

  江盛是那種倔強的人。有次他和鄭傑老師帶學生去縣城參加乒乓球比賽。在一個十字路口,他看見一輛汽車在警察的指揮下服服帖帖地向東行駛去了。他站在哪兒想,我要是不向東去,警察非讓我向東去嗎?他在十字路口呆了兩個小時,直到看見一輛拖拉機司機用手向西面一指,警察就讓他去了西面時,江盛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於是,站在崑崙山間有點茫然的他,把目光投向了極目之間的一座城,一座蒙古人的先祖放牧的“優美的牧場”。於是,他穿過整個塔克拉瑪乾大沙漠,去尋找自己心目中的“金字塔”。

  江盛説,在崑崙山下那種牧場的生活環境下,米日古麗那眉眼端正的臉龐已算是標準的了。假如我當年娶了米日古麗做“胡通”,我現在在幹什麼?

  江盛在財經學校讀了兩年書,又到西安讀了四年大學,之後回到財經學校“重操舊業”當了老師。

  (三)

  1989年,從16歲的牧羊少年變成了人民教師的江盛辭職下海做起了房地産。在他10年前眺望過並終於進入的大城市的一幢22層的高樓大廈裏,江盛過著在崑崙山下的牧場上從未奢望過的富足生活。

  1999年,江盛穿過塔克拉瑪幹的沙漠公路,來到了崑崙山腳下,見到了那位曾是他學生的吐拉甫縣長。吐縣長帶他乘著越野車重回了27年前他放牧的奴爾牧場。越上崑崙,江盛有種説不出的久違的感覺。三年牧羊生活,三年懵懂的教書生涯,人都變了,牧場的環境依然還是那樣。

  阿不來提江和早熱木還在那個牧民點放牧,但卻衰老了許多。看著分別20多年的徒弟,喜悅地給他們宰了一隻羊,江盛和師傅以及他們的兒女們圍坐在一起,吃著手抓肉,喝著散白酒。

  聽著依稀還有印象的維吾爾語,江盛的目光在尋找著那個沒有成為他的“胡通”的米日古麗。師傅看透了他的心思:“米日古麗嫁到遠遠的一個牧場去了。”

  崑崙山下的牧羊生活對江盛來説,雖然有苦,但也使他驕傲。江盛説,苦的是三年間我過著極其寂寞的牧羊生活,驕傲的是,沒有那三年的苦,就沒有我江盛今天的幸福。他説,馬克思説過,生産力是不可選擇的。我那六年是在崑崙山下,不是在美國。

  那晚,我和江盛在賓館裏聊了很久。我對江盛説,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你完成。崑崙山下牧羊的經歷是你一筆不小的財富,江盛深沉地説,一個人生活的路上不會有人給你墊上一塊磚,就連一張紙都不會給你墊。路,全靠你自己走了。我16歲去了牧民點,除了師傅,有誰幫過我呢?

  崑崙山風雨交加時,江盛握著羊鞭,趕著羊群,尋找能避風躲雨的地方。風雨過後,崑崙山的陽光就無比的燦爛明媚了。

  我和江盛開了個玩笑,你看人家蘇武,握著羊鞭在伏爾加河牧羊17年。江盛説,蘇武牧羊時心中裝的是大漢,而我牧羊是在放牧自己的人生。如果當初我沒有去嘗試在牧場上做幾乎不可能的事,比如“讀山”和教書,如今我可能還是崑崙山下上一個牧羊人。

  圖、崑崙山腳下綠洲的維吾爾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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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紅立來源:CCTV.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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