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格薩爾》第十二章 格薩爾是雪域文化鑄造的民族之神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30日 14:10
降邊嘉措
史詩具有鮮明的民族特點,最能體現一個民族的精神和民族文化的特質。正因為如此,黑格爾認為:只能有民族史詩,不能有世界史詩和全人類史詩。因為假若有世界史詩,它就應該表現世界精神,“人們就可以把普遍精神的戰場上所發生的普遍行動寫成絕對的(包羅萬象的)史詩,其中主角就會是全人類的精神,就會是全人類從意識的渾沌狀態把自己提升到世界史詩裏去。不過正由於這種抽象的人類普遍性,這種材料就不能達到藝術所要求的個別具體化。因為這種史詩根本就缺乏一種確定的背景和世界情況,既沒有外在的活動場所,又沒有道德習俗之類情況。”
黑格爾特別強調,任何一部史詩,都必須有一種“確定的背景”,這便是它賴以産生的生態環境和文化土壤,正因為如此,不可能産生體現世界精神的世界史詩或全人類史詩。他認為:“不同的民族精神須由相應的不同的英雄人物來表現,這些不同的英雄人物的鬥爭生活就各自為政地造成歷史及其進展。”
黑格爾進而指出:“由此可以得出一條帶有普遍性的規則:特殊的史詩事跡只有在它能和一個人物最緊密地融合在一起時,才可以達到詩的生動性。正如詩的整體是由一個詩人構思和創造出來的,詩中也要有一個人物處在首位,使事跡都結合到他身上去,並且從他這一個形象上發生出來和達到結局。”黑格爾認為:這些條件在荷馬的兩部史詩裏實現得最好,其中阿喀琉斯和俄狄修斯是中心人物。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也是如此。
黑格爾在這裡連續用了四個“一個”,並加了著重號,以強調特殊的史詩只有通過一個人物形象來表現,“才可以達到詩的生動性”,也才能更好地體現民族精神。
我們可以説:《格薩爾》也完全具備這些條件。在雪域文化圈這樣一種“確定的背景”下産生了《格薩爾》這部古老的史詩;這部史詩又塑造了格薩爾這個英雄形象,史詩所表現的全部豐富的內容,同這“一個人物最緊密地融合在一起”,使他“處在首位”,“使事跡都結合到他身上去,並且從他這一個形象上發生出來和達到結局。”
史詩中的主人公還有一個特點:大多都是具有超人力量的半人半神的英雄。格薩爾就是一個典型。
格薩爾原是天界的神子,投身人世,由龍女作生身母親。誕生之後,具有人的形體,人的特徵和人的稟性,人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天界、龍界、人界,三位一體;神性、龍性、人性,集于一身。《天界篇》裏説:
在有世襲的家族裏,
父親應是念的後裔;
……
在富有的舅氏家族裏,
母親應是龍族的後裔。
格薩爾要降臨人間,需要一個生身父母,但他又不同於一般的人,不需要父母養育,只是“借用”一個母體。作為神子,在他誕生之前,就表現出非凡的靈性。
龍女郭姆到森倫家後,長期受到冷落,讓她搬出森倫家,在荒野搭頂帳篷,獨自一人住在那裏。一天夜裏,他做了個夢:一個身著金色盔甲、非常英俊的人同自己睡在一起,愛意綿綿,柔情無限,産生了從未有過的舒適愜意的感覺。黎明時分,一根有五個尖、黃金鑄造的金鋼杵神奇地從頭頂穿入體內,同時現出美麗的彩虹,耀眼的光芒。醒來之後,感到周身輕鬆,爽快舒暢。
身著金色盔甲的英俊武士是戰神格卓,他和戰神威爾瑪如同光芒不離太陽,從那天起日夜守護著在母體中的格薩爾。一直守護了九個月零八天。與此同時,十三戰神,十二丹瑪,還有戰神白娜姆和貢布,也日夜保護著郭姆,不讓妖魔傷害她。
虎年臘月十八日,太陽剛從東方升起,天空發出一道白光,如殞星墜落,白光中閃出一個人身,白得像海螺,長著金翅鳥的頭,拿著一把帶綾的白矛,對郭姆説:
“我是您的第一個兒子,是格薩爾的哥哥,名叫東瓊噶布,是大鵬鳥的化身,我沒有顯現人形的緣份,是弟弟格薩爾白色盔甲上面的保護神,和弟弟的身體形影不離。”説罷,閃著耀眼的光芒,像彩虹一樣,消失在浩瀚的太空。
這時在母體之中的格薩爾親切地對母親唱道:
在恩人母親的血液裏,
媽媽的孩兒已長成。
南方蒼龍自有武藝,
想把雷聲傳遍宇宙,
若沒有白雲來作粧飾,
蒼龍是旱象的先軀。
白色獅子自有大威力,
想把野獸們壓服下去,
若沒有白雪把山複蓋,
像虎落平川被犬欺。
我是媽媽的好兒子,
想把南瞻部洲來粧飾,
若沒有眾人來協助,
孤零零要被壞人欺。
媽媽懷兒受盡辛苦,
生後更要把苦受,
只要母子不分離,
壞人自能被治伏。
不久,龍女郭姆生出一個大鵬的蛋。隨即又升起一團青煙,逐漸化作圓形螺旋,現出一個人身蛇頭的嬰兒,對母親唱道:
“我是恩情母親的第三個該子,是格薩爾的弟弟,名叫龍樹俄瓊,是白色盔甲上的保護神,圍繞著甲上背,不離勇士的身體。”
説罷,化作一道金光,閃射在太空。接著,又從肉團周圍升起一道彩虹,顯現出一個白凈美麗、身穿鷲鳥毛色衣服的女兒,親昵地對郭姆説:
“我是母親的女兒,格薩爾的妹妹,名叫妲萊娥噶,是圍繞著寶駒的戰神,是不離大丈夫身子的神。”唱罷,端坐在虛空之中。
格薩爾誕生之時,他的哥哥、弟弟與妹妹同時誕生,所不同的是,格薩爾顯現出人的形體,他的哥哥、弟弟和妹妹,卻始終沒有顯現出人形,作為保護神,形影不離地守護在格薩爾身邊。
對這種奇異的現象,身為龍女的郭姆大惑不解,心想:俗話説,生出一個孩子,引出二十一個不吉祥。一個像羊肚子一樣的鳥蛋,能長成什麼樣的人呢?天母宮萌捷姆對她進行開導:
火大不能燒燬的火種,
一變而為紅色的虎,
水界風神一變而為蒼龍,
木界風神一變而為鳥王鳳凰,
金界風神一變而為獅子,
願它們都聚集在勇士身!
孩子現在未顯人身,
因他在降伏惡魔三鐵鷹。
郭姆心裏別傷悲,
有了好馬才能騎,
有了好玉才能戴,
好兒子才能雪仇恨!
格薩爾遲遲不降生人世,原來他剛一離開母體,就去降伏妖魔了。惡魔鐵鷹三兄弟,在須彌山架巢而居,它們有時大得能震撼大地,有時卻小如拇指,每天到處遊蕩,禍害生靈。但它們具有魔法,人眼是看不見的。勇敢的格薩爾,得知三妖又來作惡,立即從肉團中跳出來,光著身子,坐在須彌山上的石峰頂上,同時變化出弓箭,向空中射去,迅即將鐵鷹三兄弟及其餘孽全部降伏了。因為格薩爾光著身子坐在石頭上,據説在須彌山頂上,至今留有三歲孩子大小的大腿和臂部的痕跡。
降伏了妖魔,英雄該誕生了。這是一個莊嚴的時刻。
雷聲轟鳴,天空降下花雨,郭姆的帳房被一團彩雲籠罩。騍馬、龍畜乳牛、犏乳牛和老山羊等四种家畜,同時生下了馬駒、牛犢和羊羔。仙樂齊鳴,悠揚悅耳。這時,那個神奇的鳥蛋緩緩裂開,跳出一個黑髮蓋眉、面如重棗,像三歲大的男孩,面對著母親,親切而又莊重地説:
媽媽別怯懦,
媽媽別悲傷,
我是孩兒格薩爾,
我是世界雄獅王,
要做黑髮人的好君長,
要消滅惡魔壓強梁,
為報母親的大恩,
扶弱抑強安善良。
集神性、龍性、人性于一身的英雄誕生了。神性和人性比較好理解,為什麼一定要“龍性”呢?按照史詩裏的描寫,三界之中龍界是最富足的,龍王鄒納仁欽被稱為“財富之主”,他是格薩爾的“外公”。龍,象徵富有。給格薩爾賦予龍性,表現了古代藏族先民對物質財富的追求和嚮往。他們要擺脫貧窮,過富裕幸福的生活。
從此以後,格薩爾便開始了抑強扶弱、除暴安良、懲惡揚善、造福百姓的英雄業績。
為了更全面、更準確地認識和把握格薩爾這一藝術形象,我們應該對史詩這種藝術形式的特徵有個正確理解;同時要對藏族的社會歷史有個全面深刻的了解。
首先,史詩不是由一兩個人,也不是在一個時代創造出來的。而是由全民族共同創造的,整個民族的全體成員都參加了史詩的創作活動。
其次,史詩敘述的不是一兩個人的歷史;也不是一個家族的歷史;甚至也不是一個部落的歷史。而是講述了整個民族的歷史。在史詩的主人公身上,寄託著一個民族的理想和希望。
藏族先民根據自己的理想和願望,按照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塑造了格薩爾這個藝術形象。在他身上,凝聚著藏族人民從遠古以來長期積澱的巨大心理能量。整個民族所積累的心理力量,其情感內容,精神的震撼力,自然比個別人的心理經驗強烈得多,豐富得多,也深刻得多。
卡爾 榮格曾提出一個重要的觀點,即:“種族記憶”。他認為自原始時代以來,人類世世代代普遍性的心理經驗長期積累,沉澱在每一個無意識深處,其內容不是個人的,而是集體的、普遍的,是歷史在“種族記憶”中的投影,而神話、圖騰、不可理喻的夢等等,往往包含著人類心理經驗中一些反復出現的“原始意象”。
榮格特別強調原型與“歷史進程”,與“我們祖先無數典型經驗”的聯絡。
也就是説,文藝作品裏的原型凝聚著一個民族長期積累的巨大心理能量,使我們産生共鳴,震撼我們內心的最深處。當我們吟誦這樣的作品時,“會突然感到格外酣暢淋漓,欣喜若狂,像被排山倒海的力量席捲向前。在這種時刻,我們不再是個人,而是人類,全人類的聲音都在我們心中共嗚。”而這就是“偉大藝術的秘密,也是藝術感染的秘密。”
意大利學者維柯在《新科學》裏,以荷馬史詩為例,深刻地闡述了他的美學思想,分析了神話——史詩的創作過程。他認為史詩時代的人們還沒有抽象思維能力,用具體形象來代替邏輯概念是當時人們思維的特徵。
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格薩爾並不是某一個具體的歷史人物,他是勇敢型人物概括起來産生的藝術形象。史詩中的其他人物,如絨察查根、米瓊卡德是智慧型人物;嘉察、丹瑪和辛巴 梅乳澤、阿達娜姆是勇猛型人物;珠牡是賢慧型人物;晁通則是奸詐型人物。
我們説史詩人物是“想象性的類概念”,即某一類人物的概括,而不是具體的歷史人物,這並不意味著史詩故事是隨意編造的。史詩和神話是遠古時代的人認識事物的特殊方式,是對現實的詩性解釋。例如雷神是古人對雷電現象的認識;太陽神是古人對日月星辰運動規律的認識;神話中的戰爭也非虛構,而是歷史事實的詩性記敘。
所以維柯認為,“應學習的最早的知識應該是神話或神話故事的解釋,……各異教民族所有的歷史全部從神話故事開始,而神話故事就是各異教民族的一些最古的歷史。”
正因為這樣,維柯特別強調神話的重要意義,他認為首先需要了解的科學應當是神話學,即對寓言故事的解釋。
藏民族“所有的歷史”,也是從神話故事開始敘述。《格薩爾》裏所敘述的,正是藏民族“最古的歷史”。她豐富的文化內涵、她的學術價值、審美意義和藝術魅力,也正在於此。也正因為如此,在藏族文學史上,《格薩爾》才成為不能複製、也無法企及的藝術精品。
我們把握了史詩——神話這種藝術形式的本質特點,對《格薩爾》這部古老的史詩裏所塑造的格薩爾和其他人物形象就可以有一個比較準確的認識。
從前面的論述可以看到:藏族先民根據自己的理想和願望,按照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塑造了格薩爾這個藝術形象,他是個超人,一個半人半神的英雄。高爾基在論述神話中的主人公的特點時,曾經指出:“把集體思維的一切能力都賦予這個人物,使他與神對抗,或者與神並列。”
格薩爾就是這樣一個既與神對抗,又與神並列的英雄人物。
這種“超人”的形象,不是《格薩爾》所獨有的。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都是這樣的“超人”。“超人具有神的天賦。得到神的幫助,但並不與天神為伍。他與人類共命運,具有人的情感,像人一樣不能免死,他用其天賦創造人所不能的奇跡,是為人類造福。”“超人的使命是征服自然、蕩平人間的崎嶇。”
這樣的歷史使命,不是一個部落酋長,一個地方首領,某一個歷史人物所能擔負的;更不是一個土司頭人所能擔負的,只能由古代先民理想中的英雄人物——超人來擔負。
大家知道,無論是巴比倫史詩,還是希臘史詩,印度史詩,早在幾千年前就記錄整理成文,成為各該民族的經典文獻,在各自民族文化發展的歷史上,産生過巨大影響。但是,作為一個民族史詩,從此也就凝固了,不再發展了。《格薩爾》則不同,由於特殊的歷史原因,在特殊的文化環境裏,不斷地流傳和演變,作為主人公的格薩爾的英雄形象,也在不斷地演變和發展。不同時代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吟誦這部古老的史詩,按照自己的意志、願望來理解她的內涵,呼喚格薩爾,不斷地重新塑造、重新解釋格薩爾的英雄形象。重新塑造、重新解釋的過程,也是再創造的過程,不斷傳播、弘揚光大的過程。
弗萊給原型下了這樣的定義:原型就是“典型的即反復出現的意象”。他引用一位詩人的詩句説:“有一個故事,而且只有一個故事,真正值得你細細地講述。”之所以只有一個故事,是因為各類文學作品不過以不同方式、不同細節講述同一個故事,或者講述這個故事的某一部分、某一階段。
藏族人民也是這樣一代又一代地講述“一個故事”,而且是不斷地“細細地講述”一個故事,但絕不是簡單地重復,而是不斷地注入新的內容,新的精神。
人們常説一切優秀的文學作品具有永久的生命力,具有永恒的藝術魅力,也正是這個原因。馬克思在分析文學現象時,曾表示贊同海涅如下的觀點:“每一個時代,在其獲得新的思想時,也獲得了新的眼光。這時,他就在舊的文學藝術中看到了許多新精神。”馬克思補充説:絕不應該把這種新的解釋看作“歪曲,看作對一種理論創建時或一部作品産生時建立的不變準則的背離。”
在《格薩爾》的流傳過程中,藏族人民世世代代也正是這樣不斷吟誦,不斷創造。他們在“獲得新的思想時,也獲得了新的眼光”,“在舊的文學藝術中看到了許多新精神”,從而使她所包含的意蘊不斷得到延伸、擴展和豐富。
在整部史詩裏,格薩爾有許多稱謂,這些稱謂從不同的角度表明了格薩爾的作用、地位以及人們對他的評價和期望:
1推巴噶瓦(格薩爾在天界的名字)。
2頓珠噶布(成就大業的人、施行善業的人)
3波多噶布(正直的、行善的孩子)
4.戰神格卓之子。
5.覺如(少年格薩爾的名字)。
6大梵天王的愛子。
7.嶺國六部的長官。
8.森珠達孜城財寶的主人。
9.森姜珠牡的夫君。
10.八十位英雄的主宰。
11.瑪(瑪域)、康、嶺八大部的首領。
12世界雄獅大王格薩爾制敵法寶。
13南瞻部洲的軍王。
14黑髮藏民的君主、黑髮藏民的救星。
15十八個國家(泛指格薩爾征服過的小邦國家和地區)的主人(部落聯盟的盟主)。
16.二百萬大軍的統率。
17.蕩平四魔的英雄。
18.黑魔國的鎮壓者。
19.黃霍爾的頸上軛。
20.妖魔羅剎的壓制者。
21.降伏妖魔的戰神。
22早上是鎮壓妖魔的屠夫,晚上是超度眾生的上師。
23.漢藏兩民族的財神。
24.千位佛祖的使者。
25.釋迦佛教的高徒。
26.蓮花生大師的化身。
27.三大依怙主的化身。
27.五方佛祖最優秀的心愛子。
從這些稱謂,可以看出格薩爾地位的變遷:天神之子——部落酋長——部落聯盟的盟主——部落軍事聯盟的統率(首領)——英武君王——佛祖化身。
這實際上反映了藏族先民心目中格薩爾的形象,也概括了藏族歷史發展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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