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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坎子村:徵地背後有蹊蹺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21日 23:58
土地本來就是稀缺資源,特別是大城市郊區的菜地就更加顯得寶貴。可是,2000年瀋陽市於洪區北陵鄉下坎子村660畝菜地被徵用後,幾年時間過去,如今卻大部分變成了野草叢生的垃圾場。為什麼這片土地會遭遇這樣的命運?我們的記者前往遼寧進行了調查。
在瀋陽市於洪區北陵鄉的下坎子村,記者看到了這片荒地。磚石瓦礫和生活垃圾,遍地堆積。去年枯死的野草還沒有倒下,今年又有新茬的野草蓬勃生長。看見我們來採訪這塊地的事情,村民關靜媛自告奮勇地要帶我們在這塊地上轉一轉。
村民關靜媛説:“這個地荒了四年了。”
記者:“這片地以前是幹什麼的?”
村民關靜媛:“以前是菜棚,都是菜地,全是種南菜(南方蔬菜)的。”
據關靜媛介紹,這片地有好幾百畝,別看現在荒草叢生,在過去可是遠近聞名的大棚蔬菜基地。51歲的關靜媛自己就曾在這片地上種了幾十年的大棚蔬菜,當時的情況,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村民關靜媛説:“以前都是大棚,全是大棚,一片,這裡非常的好,以前種菜的都是黑龍江、吉林的(人),種了好多年了,可惜也沒辦法,沒有招兒。”
好好的菜地就這麼荒着,關靜媛雖然覺得可惜,卻沒有辦法。更讓她痛心的是,天天都有外面的人來這裡倒磚石土渣和生活垃圾,這片菜地就快要變成垃圾場了。
記者:“這是什麼?”
倒土人:“掏電纜溝的土。”
記者:“你們為什麼往這兒卸呢?”
倒土人:“我看人家都往這兒卸。”
記者:“你們在這兒卸這些東西,沒有人管嗎?”
倒土人:“沒人管。”
記者在下坎子村採訪時,當地的村民介紹,從家庭聯産承包制以來,他們就一直承包着這片土地,但2000年下坎子村卻突然把地給收走了。然而眼前的荒涼,似乎讓人很難把它和碧綠的菜地聯絡起來,為了讓記者相信,村民特地給我們看了瀋陽市於洪區規劃土地管理局繪製的一份地圖,圖上顯示,在1995年的時候,這片地被劃定為基本農田保護區。既然是受保護的基本農田,村裏為什麼又要把地收走呢?記者決定去村委會問個究竟。
這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現在負責人都不在,但他可以幫我們打電話聯絡一下。我們一共聯絡了兩位負責人,他們都説沒有時間,而且明確表示,收回那塊地是上一屆村委會做出的決定,本屆村委會不了解任何情況。
在村委會一無所獲,我們只能通過檔案查詢這塊地的有關情況。根據遼寧省1998年601號土地批件,下坎子村共有21.99公頃約330畝的土地被徵用,作為瀋陽市二環路道橋工程動遷回遷北陵鑄造廠等九個企業的建設用地。這份文件的附表介紹,這九家動遷回遷企業是:北陵鑄造廠、財旺電工設備廠、北陽高級傢具廠、興華木材加工廠、東風印刷廠、鈦毯公司、興教電控設備廠、小韓木器加工廠和過濾棉廠。在瀋陽市規劃局1998年第382號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上,記者看到,這片地已經批給了北陵鑄造廠等大二環動遷企業建廠房。那麼為什麼這些企業不好好地對這片地進行管理呢?記者決定再回下坎子村去找這九家企業問個明白。
記者:“師傅我向你打聽一下,這九個企業説是就在這片(地上)設廠,你見過嗎?這九個廠你聽説過嗎?”
村民:“沒有,沒聽説過,沒有,這些都沒有。”
也許村民們並不太熟悉企業的事情,但是下坎子村當地的企業應該了解他們同行之間的情況吧,於是記者又來到幾家當地的企業繼續打聽。但企業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沒有,肯定沒有。”
這九家企業不在新的廠址上,難道它們還留在原址嗎?但是眼前的這條馬路就是瀋陽市的大二環,它早在五年前就已完工。因為修大二環而需要回遷的這九家企業,似乎不可能原地不動,那麼它們到底又在哪呢?為了找到這九家企業,記者來到了瀋陽市於洪區的工商部門查詢它們的註冊地址。
查詢結果出來了,令人難以置信,在工商部門的註冊檔案中,這九家企業只有北陵鑄造廠、北陽高級傢具廠、東風印刷廠和興教電控設備廠有註冊記錄,其他的五家企業都沒有查到。
一位工作人員説:“我查詢的九家企業,只查到了四家,另外五家呢……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它沒有登記,另一種可能是它變更了名稱。”
沒有註冊的企業當然不可能出現回遷的問題,那麼是不是這5家企業已經變更名稱了呢?記者又來到瀋陽市於洪區工商局的信息中心進行了更深入的調查。據這裡的工作人員介紹,近十年來所有企業的變更情況,都會在這裡留下記錄。
工作人員説:“沒有查詢到,就是説可能當時不存在,就是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它們當時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話也是無照經營,應該是這兩種可能。”
看來,這5家企業是找不到了,那我們來看看查詢到的另4家企業吧。其中北陽高級傢具廠成立於1999年5月,從時間上來推斷,它似乎無法在企業成立之前的1998年進行廠房回遷。現在還剩下三家企業:北陵鑄造廠、東風印刷廠和興教電控設備廠。根據工商部門的記錄,北陵鑄造廠位於瀋陽市於洪區黃河北大街千山西路4號,離下坎子村還有好幾公里的距離,那麼它們是不是搬遷過呢?當記者找到北陵鑄造廠的時候,沒有想到,廠裏的負責人説他們從來沒有變過廠址。
北陵鑄造廠廠長説:“我在這兒當25年廠長,變不變我能知道。”
記者:“但是我們確實看到,有的材料上説説你們廠,因為大二環路的回遷,要變更,要搬遷。”
北陵鑄造廠廠長説:“沒有這回事,大二環離我們這兒太遠了,我們在三環以裏,二環以外。”
當我們採訪的時候,廠裏的許多職工圍了上來,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是覺得記者的問題實在是可笑。據介紹,北陵鑄造廠從來沒有在下坎子村徵過地,也沒有提出過這樣的申請。但記者在隨後的調查中卻發現,這樣可笑的事情偏偏是事實。
在土地部門的檔案中,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張建設用地申請書,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着,1997年修建大二環路佔用了北陵鑄造廠廠地,因此申請回遷到下坎子村。而且這個申請還得到了批准,瀋陽市第19980702號建設用地批准書,批給北陵鑄造廠1.9628公頃的土地。
現在只剩下了兩家企業:東風印刷廠和興教電控設備廠。根據工商登記,它們的廠址都不在下坎子村。
而另一家企業——興教電控設備廠也同樣表示,他們從來沒有在下坎子村徵過地,而且他們也不知道這個事情。
在檔案查詢中,記者還了解到,1999年2月,還有一家叫麥德隆倉儲式購物中心的企業徵用了下坎子村17.5401萬平方米,約合263畝的土地,並在瀋陽市於洪區土地局成功地辦下了99018號土地證。然而經記者調查,下坎子村除了幾家小賣部,根本沒有什麼購物中心,而在當地的工商部門,這家名字洋氣十足的購物中心也同樣是子虛烏有。
工商局工作人員説:“麥德隆倉儲式購物中心,經我們查詢,沒有這戶企業。”
既然這十家企業要麼不存在,要麼不知情,那麼這片地到底又是誰徵的呢?記者在查詢檔案時發現,這些土地是由北陵鄉政府代下坎子村徵用的。既然下坎子村的負責人表示前任的事情他們不清楚,那麼北陵鄉是否會了解其中的內幕呢?於是記者趕到北陵鄉進行採訪。據這位負責人介紹,北陵鄉現已改為北陵街道辦事處,而當時徵地的情況,他根本不清楚。
北陵鄉負責人説:“我也不太清楚這個事情,今年2月份我才過來。”
在採訪中,記者始終感到疑惑不解的是,虛構十個企業徵用農民土地,光憑記者的採訪就發現了其中不少的漏洞,那麼當初它又是怎麼經過了層層審批,最後順利拿到用地許可證的呢?作為發證機關的瀋陽市規劃局,為什麼就沒有發現其中的問題呢?
瀋陽市規劃局工作人員説:“這個項目應該算是個遺留項目,就我了解來講,就是當時,我到任之前就已經確認的項目,而且當時也都辦了一些相關的手續,後期又有一些手續在補辦,至於剛才你談到農民,談到地産問題,我不是太清楚。”
為什麼在徵地企業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卻辦下了用地許可證?那這660畝地,究竟又是被誰徵用的呢?
下坎子村的土地徵用過程充滿疑團,現在調查起來,這筆舊賬已經變成了一筆糊塗賬。當初徵地打的旗號是為了企業回遷,可回遷的企業卻並不存在,就連有關管理部門如今也説不清當時的情況。那麼,究竟是誰真正徵用了的這些土地?徵用之後,為什麼又讓它荒在那兒呢?我們記者又做了進一步調查。
在土地部門的檔案中,我們查到了下坎子村的一家村辦企業——下坎子農工商聯合公司在2000年3月15日的一份“更名申請”,申請中寫道:下坎子農工商聯合公司為招商引資,於1998年經省政府《遼政地字1998601號》批准,由北陵鄉政府名義代徵了土地處660.414畝,我村集體土地為國有土地,並以10個擬成立的村辦企業,辦理了土地登記。我們準備將這十個企業的地塊合併為一塊地,更名為下坎子村屬的“瀋陽加州陽光花園房屋開發有限公司”名下。
經記者調查,《遼政地字1998601號》土地批件正是當初批准徵用下坎子村土地作為北陵鑄造廠等九個企業回遷用地的文件,這一文件只批准了徵用土地21.99公頃,約合330畝,但不知為什麼,下坎子農工商聯合公司在“更名申請”中,卻把徵地面積擴大到660畝;當初徵地是因為九家企業回遷,但“更名申請”中的説法卻是“以10個擬成立的村辦企業,辦理了土地登記”。
其實只要把這兩份文件稍做對比,就能發現這份“更名申請”中的嚴重漏洞,但不知為什麼,這份申請居然順利過關。七天之後,也就是2000年的3月22日,瀋陽市土地部門把這660多畝土地劃撥給了瀋陽加州陽光花園房屋開發有限公司。
既然這塊地已屬於加州陽光花園公司,為什麼它又會荒在那兒呢?在這家公司的門口,我們被保安攔住,非典時期,公司拒絕外人進入。
根據加州陽光花園公司這位副總經理的介紹,由於加州陽光花園公司的前任負責人吳勝還拖欠土地出讓金和配套費達3500多萬,這使得他們現在的開發和建設工作“基本陷於癱瘓”,這也是造成這片土地撂荒的最主要原因。
據記者查詢,吳勝是加州陽光花園在2000年成立時的主要負責人,而加州陽光花園公司就是他和下坎子村一起合作成立的。2001年9月,他把手中的股份賣給了現在的開發商,自己全身而退。作為最重要的當事人之一,吳勝能否為我們揭開這件事情的謎底?記者撥通了吳勝的電話。
吳勝説:“我不知道,這跟我沒有關係了。”
在瀋陽,記者幾天來多方奔走,但始終無法採訪到更多的知情人。看來,下坎子村的這片地,似乎真的成了一個誰也説不清道不明的遺留問題。660畝的土地,就這樣被徵用了,又這樣被荒着。許多曾經在片土地上居住和耕種過,而現在又離開了這片土地的村民,他們至今不知道在這片土地上竟然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記者在下坎子村採訪時了解到,被徵用的這660畝土地,共涉及下坎子村200多戶農民。幾年下來,多數農民已經搬走,但還有7、8家卻一直留在這片土地上不肯離去。今年49歲的張克武就是這樣一個所謂的“釘子戶”。
村民張克武説:“為什麼釘在這兒,主要是補償不到位,不給解決就業問題,就業得不到解決,沒有合理的安置。”
據記者了解,這些被徵用的660畝土地原本是集體所有,但1998年下坎子村以九家企業回遷為名徵用之後,把它們變成了國有土地。當時這一情況村民們並不知道,當然也沒有拿到相應的補償。而2000年這片地被收回的時候,村民們才知道,他們耕種了幾十年的地早在兩年前就成了國有土地,而國有土地被徵用的補償要遠遠低於集體土地的補償。
村民張克武説:“大隊這些頭頭腦腦,我可能和他們打了上百次交道,不管,效果不好,你動就動不動拉倒,就這些(補償),安置沒有。”
據張克武介紹,他的這幾畝大棚蔬菜,平均每年能收入2萬多塊錢,但自從2000年地被收回以後,電也斷了,水也停了,這塊地也沒辦法再種菜了。儘管村民們對徵地補償不滿意,但是守着這片顆粒無收的地,更是沒有盼頭,許多村民也就慢慢服從了村裏的補償安排,相繼搬走了。張克武説,像他這樣的釘子戶越來越少,他也常常感到無奈,每天看著地裏的荒草越長越高,這些草就像長在了他的心上。
村民張克武告訴記者:“從開始包産到戶,我就開始承包這塊土地了,種了將近20年了,現在看到這塊地就白白地撂在這兒,不讓種了,沒有辦法,心裏難受,當然難受了,沒有辦法,你找他們,他們也不管,前兩天找他們,保安不讓見,從樓梯給我推下來了。”
王老漢是這片土地上的另一個留守者,他以前也在這塊地上種菜。現在年紀大了,幹不了其他的,他只能在這塊熟悉的土地撿撿垃圾。過去是耕種,現在是拾荒,他的心裏又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呢?
王老漢説:“難受你有什麼法兒,你沒有地,你不幹這個幹啥去,你説咱説的對不對,你説沒有地了,你一個老頭子幹啥去,幹活誰用你呀。”
這些農民對土地的感情最深,所以他們至今還堅持在已經荒蕪的菜地上。可是他們的土地權益已經失去了,那麼,這片地今後會怎麼辦呢?據我們了解到的最新消息,目前瀋陽市有關部門正在對下坎子村徵地的問題進行研究處理。我們也將繼續關注處理的結果。
土地是農民最基本的生産資料,但是,像下坎子村這樣不擇手段,侵佔農民土地的現象現在卻在各地屢見不鮮。這種現象背後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今天我們的演播室請來了中國土地學會的秘書長黃小虎先生,就徵地中存在的一些問題請他談談自己的看法。
記者:“黃先生,看了我們記者剛才採訪的這個案例,你有什麼樣的評價?”
中國土地學會的秘書長黃小虎:“我看了這段片子以後,我感覺到中央電視臺抓這個問題抓得很好,記者們調查得也很深入,我相信有關行政部門會高度重視這個事,就我個人來看,通過這個片子,我有三個判斷,第一就是這塊土地的取得,他是用欺騙的手段,是違法的,為什麼這樣説,因為法律有規定,他用虛假的主體來徵地,這是不允許的,第二就是從這個土地取得的時間來看,是在1998年,那個時候正在修改《土地管理法》,中央有明確的一個規定,就是在這個新法出臺之前,凍結佔用耕地,就是不允許批地,那麼他恰恰是在這個時候來做了這個事,很顯然這是一個嚴重的違紀,第三、土地取得以後,按照有關法律規定,如果閒置兩年以上就應該收回,這塊土地已經閒置了有三年多了,顯然這也是違法的。”
記者:“你是中國土地學會的秘書長,像類似的案例,你以前聽到的多嗎?最近這些年來,隨着城市化的推進,很多地方熱衷於徵用農民的土地,有的甚至是不擇手段,應當説這件事還是比較典型的,你認為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中國土地學會的秘書長黃小虎:“一些城市自己財力不足,就打地的主意,就是靠低價從農民那裏徵地,高價出讓,從中積累所謂的建設資金,注重財政收入,注重城市的所謂的變化,形象工程,這往往引導一些幹部去片面地追求所謂的徵地、短期效率,應當把是否有利於經濟,(有利於)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是否對解決三農問題做出貢獻,是否對保護農業、保護耕地、盡心盡責作為考核幹部的一個重要的標準,所謂土地,是地方政府的第二財政,這個前一階段甚至被作為一個正面的經驗來提倡,這是導致當前土地利用失控、徵地失控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記者:“那麼今後,為了儘量的減少或者説避免這類案件再次地發生,我們應該採取一些什麼樣的措施?”
中國土地學會的秘書長黃小虎:“比如説徵地制度的改革,以及農村集體建設用地流轉的改革,這些改革搞好了以後,很顯然就會對抑制這種盲目的徵地,會起到很大的作用,包括城市土地的改革,也應該進一步的深入,就是要防止遏製片面的通過徵地來集聚建設資金的做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是要在指導思想上要扭轉我們一些地方黨政領導幹部對中央的精神、十六大的精神,缺乏全面的理解,片面地追求城市的發展,把大量的財力、物力堆積到城市的建設當中來,對於農村經濟、社會發展當中存在的許多問題熟視無睹,沒有納入到自己的工作部署和安排當中來看,來要解決土地開發利用當中存在的一些問題,還得從方方面面去着手,它不僅僅是一個土地管理的問題,是一個綜合的問題。”
最近,國土資源部發出緊急通知,嚴禁任何單位、個人與鄉村簽訂協議圈佔土地,當然,這對遏制侵佔農民土地現象會起到積極作用。但是,要改變把土地當作財政提款機的情況,最根本有效的手段還是改革農村土地制度,讓農民能真正擁有對土地的權益,並通過市場化操作進行土地的流通轉讓,防止農民的權益被虛置,被侵害。(《經濟半小時》記者:張凱華 詹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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