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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我一生的責任編輯……”葉聖陶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7日 16:24

  吳泰昌

  1988年2月9日上午8時24分,葉聖陶先生在北京醫院辭世。上午9時許,葉老家人從醫院打電話告訴了我這個巨大的不幸消息。至善、至誠他們上午在醫院,中午我去了葉家。

  我想儘快將這個噩耗,告訴遠在上海的巴老和與我同在一個城市裏的冰心老人。我熟知他們三人之間的純真而深厚的友誼。我幾次拿起電話又放下了。我很擔心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會給兩位老人帶來精神上的強烈刺激。我有過這方面的經歷。我也有過大好消息引發冰心心臟病發作的體驗。1985年1月,第四次全國作代會選舉産生了主席、副主席,冰心因身體原因未能出席大會,她囑我要及時告訴她選舉結果。當選舉結果一公佈,我就打電話給她,我説:“巴老得票第一。”

  當我回答她的仔細詢問時,電話中突然傳來冰心女兒吳青的聲音,“不好了,娘心臟病犯了!快快,叫急救車……”幸好搶救及時,冰心安靜地入睡了。那次險闖大禍的餘悸,長久地使我感到後悔。

  葉老逝世的消息是瞞不住的,當晚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節目肯定會報道。這天恰巧是大年除夕,上午我給巴老拍了個賀電,祝他“龍年健康、快樂、長壽!”中午又和小林、吳青通了電話,我們商量好,儘量做到使兩位老人感到不突然,甚至想到如何讓他倆今晚不看“聯播”節目。

  巴老和冰心都有看新聞聯播節目的習慣,他倆從“聯播”中聽到了葉老的消息。巴老連團圓飯也顧不上吃,忙叫小林給葉家挂電話,親自向葉老長子葉至善、次子葉至誠問候。冰心晚8時在電話中問我:“老巴那邊,你去過電話了嗎?”我説:“已經給小林去過電話了……”

  巴金在口授唁電中説:

  病中驚悉葉聖老逝世,不勝哀悼。謹電弔唁,並致慰問。聖老是我一生最敬愛的老師,他以身作則,給我指出為文、為人的道路;他的正直、善良、誠懇的形象,永遠活在我的心中。巴金1988年2月18日

  1986年,巴金在《我的責任編輯》中,記述了他與葉聖老的友誼。巴金在文中説,我的第一本小説《滅亡》是經葉聖陶在《小説月報》上發表的,他是我“一生的責任編輯。我的意思是———寫作和做人都包括在內”。他還是“我的老師”。

  我記起了“文革”結束後,他們之間交往中的幾件事。

  1977年11月初,下班後,我從《人民文學》編輯部到對面葉家去看望葉老,葉老正坐在客廳沙發上。他高興地説,我剛給巴金寫了首詩,祝賀他恢復了寫作,發表了作品。1977年5月25日《文匯報》副刊發表了巴金在“四人幫”被粉碎之後的第一篇文章《一封信》。這封信約五千字,一開頭就訴述了自己在“四害”橫行中的遭遇,他説:“過去我只能在書中讀到的或者聽見人講過的一些事,現在我都親身經歷了;有些事則是過去我想不會有的,而現在我的朋友終於遇到了的,如殺人滅口、借刀殺人之類。10年中間我沒有寫過一篇文章,只寫了無數的‘思想彙報’,稍微講了一兩句真話,就説你翻案。連在日記本上寫了幾句簡單的記事,也感到十分困難。我常常改了又改,改了再改,而後終於扯去,因為害怕連累別人。我知道我只有隱姓埋名地過日子,讓人們忘記,才可以躲開黑幫們的大砍刀。他們用種種的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對付我,處心積慮要使我以後永遠不能再拿起筆。”

  巴金的《一封信》激起廣大讀者的共鳴,同時也贏得他許多老友的同情。葉聖陶不但幾次寫信,還從北京寄贈巴金一首詩,詞義懇切,紙短情長。葉老從臥室裏拿出這首詩給我看。詩云:“誦君文,莫記篇;交不淺,五十年。平時未必常晤敘,十年契闊心悵然。今春文彙刊書翰,識與不識眾口傳:揮灑雄健猶往昔,蜂蠆於君何有焉?杜雲古稀今日壯,佇看新制涌如泉。1977年11月2日。”葉老指着其中“交不淺,五十年。平時未必常晤敘,十年契闊心悵然”這兩句對我説,我同巴金各住一地,平日交往並不多,但我常想念他,有機會就想見到他。

  葉聖陶對巴金的讚頌,使巴金感到溫暖,他覺得:“似乎又回到了50年前了。這樣的友情!這樣的信任!我還有什麼話好説呢?我應當高興,我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老師!”他在這一年11月7日,給葉聖陶寫信説:“收到您給我寫的字,十分感謝。看到您的工整的手跡,仿佛見到您本人;讀到您的詩,想起50年中得您不止一次的鼓勵,感到溫暖。我珍惜您的片紙只字,也牢記您的一言一語,這些老師對我的鞭策。我不會辜負您的期望,我要學到老,改造到老,寫到生命的最後一息。”巴金還問起葉老的眼病是否已經痊癒,同時他還聽説,葉老的聽力有些衰退,巴金希望葉老對自己的身體多加保重。

  1978年2月24日,巴金來北京出席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25日巴金在出席預備會議上見到葉老,這是他倆“文革”後第一次匆忙相見,巴金在當天的日記中記載:“遇見葉聖陶,他緊緊握着我的手,很感謝他。”巴金計劃3月8日會議結束後,叫小林來京,陪他去看望一些老朋友。10日上午,巴金先去葉家看望葉老。葉老愛喝黃酒,巴金特地從上海帶來一瓶陳年花雕送給他。至善還為他倆拍了合影。葉老將這次拍的照片寄給了巴金,他在給巴金的信中説:“從技術言,此殊平常,唯留為紀唸有意義耳。”

  1981年6月16日,中央批准由中國作協負責建立中國現代文學館,10月13日成立了中國現代文學館籌備委員會。1982年4月,北京市批准將萬壽寺西院移交給現代文學館作為臨時館址。正在文學館館址移交手續辦理過程中,有一天,籌委會主任羅蓀找我,叫我為文學館去辦件事。羅蓀當時又是《文藝報》主編。他説,文學館總算有了個地方,不管是不是臨時的,具體事要一件一件抓緊做起來。巴老考慮周到,説請葉聖老題寫館名。這事你去辦一下,向葉老説明這是巴金的意思。羅蓀叫我快辦,我懂他的意思,葉老畢竟是八十多歲高齡的老人了。

  我當晚去了葉家,向葉老轉達了巴金的這個希望,葉老欣然同意。沒過兩天,葉老家裏人來電話叫我去。我一進客廳,葉老説你的任務完成了。他橫豎寫了兩條中國現代文學館館名。次日,我將葉老寫的館名交給羅蓀,羅蓀看了很興奮,並説當晚給巴老去電話。

  巴金在1982年8月寫的《再説現代文學館》中,又為儘快落實館址呼籲,他説:“首先是房子,至今還沒有落實,文學館的招牌早已由88歲老人葉聖陶同志寫好,就是找不到地方挂出來。”

  1985年3月26日,巴金去萬壽寺出席中國現代文學館開館典禮,他抵達時,特意在文學館大門口駐足,仔細看了懸挂着的葉老題寫的館名。

  1982年5月24日傍晚,我去葉家。因我剛從上海回來,葉老問起巴金的近況。我告訴他巴金右背長了囊腫,已動手術。葉老在當天日記中寫道:“傍晚吳泰昌來閒談。彼近從上海回來,言巴金背部生瘡,開刀治療已愈,而精神不甚健旺。”葉老囑我與小林通電話時,替他問候,並説,這不是大病,但折磨人,要照顧好。

  1983年1月,巴金給葉老寄贈了《真話集》,這段時間他倆均在病中,沒有直接聯絡。葉老收到書後當即給巴金寫信,為他身體逐漸康復感到欣慰:“巴兄惠鑒:昨日收到寄贈的《真話集》,簽名處説明寫於病床,觀此手跡,遙念不已。1978年夏秋間,我以割膽結石臥床三個多月,以後起身,履地,舉步,都像幼兒似的重新學習,漸漸恢復原有能力。此中亦有趣味,不覺得如何難堪。您用牽引法治療,須臥床6周,想亦不以為甚煩惱。見病床上能題字,且能撰發言稿,殊感心慰。書此伸謝,並請痊安。葉聖陶1983年1月6日。”

  1984年春天,有一次葉聖老在他自家庭院裏散步,欣賞綴滿枝頭的海棠花,他突然問起:“巴金從國外回來了沒有?”他很想念巴金。他已經很久沒跟這位好朋友聚會了。他説巴金每次來北京,再忙都要來看他;實在沒有時間,也來個電話問好。現在,既不見人,又沒有電話,巴金在哪兒呢?他知道巴金因公務出了國,但不知道他回來了沒有。

  1984年初夏,葉聖老患膽囊炎要動手術。巴金在病中聽到這個消息,叫小林挂電話到北京,托我代他送一束鮮花給葉聖老。葉聖老收到了花之後很高興,連忙叫護理人員替他找花瓶插上,葉老當時對我説:“我自己感覺還好,院長大夫治療精心,請您叫小林轉告巴金,釋念。”我告訴他:“巴老正在為準備5月赴日本參加在東京舉行的第四十七屆國際筆會的事忙着哩!”葉聖老開心地説:“巴金還年輕,身體健康恢復得快。叫他走路千萬小心,再不要摔跤了。”

  葉老動手術後不久,十分認真地寫了一首七言詩贈巴金,以酬謝他送花問病的好意:

  巴金聞我居病房,選贈鮮花煩泰昌;蒼蘭馬蹄蓮共囊,插瓶紅裝兼素裝。對花感深何日忘?道謝莫表中心藏。知君五月飛扶桑,敬頌此行樂且康。筆會群彥聚一堂,壽君八十尚南強。歸來將降京機場,迎候高軒蓬門旁。

  ———巴金托吳泰昌攜花問疾作此酬之1984年4月12日北京醫院。

  90歲體衰力弱的葉老輕易不再動筆,現在竟然寫出完整的七言專贈巴老,不能不説是他們之間濃厚友誼的體現。

  可惜巴金6月份從日本回國時,沒有繞道北京。10月份他去香港,又是由上海直接往返。1983、1984這兩年,葉聖老和巴金都沒有能夠會面。直到1985年3月,巴老從上海到北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時,葉聖老和巴老才如願以償地再次歡聚一堂。

  3年沒有進京了,巴金一下飛機剛住定,就説這次想去看看幾位老朋友。他特別提到去探訪葉聖老和冰心。3月26日晚,我去葉家告訴至善,巴老明天上午10時去北京醫院看葉老。至善提前到醫院。當巴金到達病房時,葉老已經焦急不安地坐在沙發上等候了。小林、小棠和我陪同。他倆緊緊地互握雙手,喜不自禁地相視了好一會兒。巴老先打開話匣子:“葉老,您好!我們都很想念您。”葉老深情地叮囑:“您要多加保重!”他招呼巴老在沙發椅上坐下。然後把早就準備好了的一本新近出版的《葉聖陶散文甲集》送給巴金。巴金接過書,認真地翻看了封面和目次,很高興地説:“葉老,這些年您寫了這麼多,您要多注意休息。”葉老聽了,反而勸巴金:“我寫不了什麼了,您還年輕,注意身體,多寫點。”在葉老眼中,巴老似乎是永遠年輕的。至善、小林、小棠和我都坐在一旁,聽二老如此親切愉快地交談,竟忘了這裡原是間病房。

  巴金很珍惜這次與葉老的見面,他在《我的責任編輯》中説:“愈之走了。葉老還健在,我去年上北京,他正住院,我去醫院探望,閒談間他笑得那樣高興。今天我仿佛還聽見他的笑聲。分別十幾個月,我寫字困難,心想他寫字也一定困難,就不曾去信問候他。但是我對他的思念並未中斷。我祝願他健康長壽,也想念他一定健康長壽。5月15日。”

  巴金不曾想到,這是他和葉老的最後一面。我為他倆拍下了此次會面的一系列鏡頭,留下了文壇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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