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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心文評

〔日本〕萩野修二 :清純的力量

------日本關於冰心的介紹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5:48

  〔日本〕萩野修二 著 孫浩 譯

  我在《日本關於冰心的介紹之一(周作人的介紹)》文章中曾論述道,最初向日本介紹謝冰心作品的是周作人(1885-1967),而且周作人並非是由於冰心的作品在當時非常流行才介紹的,而是他感到冰心的作品,與自己的文學觀有著共鳴之處,所以才揮筆譯介。當時盛行于尋求文學效用性的思潮,比如同是文學研究會的鄭振鐸(1898-1958)就明確地提出了“血與淚的文學”這一口號。我認為,這一思潮實質上受到了蘇聯無産階級文學運動的影響,表現了意識到這一問題的中國知識分子們的行動願望與焦躁。但是該文對此未能涉及,對可以稱作中國無産階級文學運動前期的創造社,如成倣吾(1897-1984)1,也未涉及。可以説,這些文學運動,是基於設想使文學科學化的基礎上,對知識分子參加革命運動可能性的考察。文學科學化,目的在於諸如解明文學工作者的階級性,探求作為文學,應該表現的內容的目的意義和方向性。這樣,文學或許會變得通俗易懂。不過,即使這樣,文學傳達這一不可思議的現象,仍然未被解明而殘存下來。對此,周作人連續作了闡述,當然受到各種反駁及批判。其中有的尖刻地指責他的文學是非科學的,是趣味的。因為人們終於發現趣味這一語句含有個人的狹隘性,從中感受到了某種擔心。作為北京大學教授而公開做學問的周作人,有必要系統地確立自己的文學觀。毫無疑問,在這種思潮中,顯得感傷的冰心文學,儘管微弱,卻毫不消失地擁有一直閱讀自己作品的眾多讀者,這一事實大大地增強了周作人的自信。

  介紹冰心,起到了強化介紹者的態度的作用,這是我的結論之一。

  我想,即便在日本,也可理解同一事例。強化自己的態度,是出於或面臨非強化不可的外壓;或意識到外壓的存在吧!如果冰心的文學,能夠支撐自己的文學觀,挺住外壓的話,不是再好不過了嗎?可是,介紹者們並沒有明確地叫好,也沒有舍之不顧,這裡,我感受到了冰心文學所具有的清純的力量。

  一

  我在《介紹之一》文章中,曾提及池田桃川2的《中國現代小説》這一文章。池田桃川的文章,連載于大正十年(1921年)八月十五日至十六日的《讀賣新聞》,可能是日本最早論及冰心作品的文章。下面是相關內容:

  “茲有有趣一例,即最近冰心所著《愛的實現》這一短篇。內容十分單純:作家在山中避暑,以愛的實現為題創作,然而到最後收尾時,卻無論如何也産生不出好的結局。可是,有一天無意中看見無邪睡在那兒的一對小姊弟的潔白肉體,頓時萌發靈感,得以完美地終結了故事。看起來創作家的思維僅局限于這一范圍,僅憑此類想去寫什麼愛呀戀呀的。因為創作家自己也這麼説,所以不至於有錯吧!儘管這是一家之言,但也説明了現在創作界的普遍事實。我們中國那創作的期待,目前尚屬絕望吧!”3

  桃川稱,“我毫不掩飾地直言,中國的現代小説,作為小説,幾乎是無價值的,沒有任何創作的生命”4,沒有“透析人的心理和打動我等感情的作品”5,只不過是故事式或童話。我儘管不十分了解池田桃川其人,但從這篇文章,和他的其他少量文章看,一言以蔽之,池田桃川似乎在説:“中國現代小説是落後的”。6

  較日本落後這一想法,周作人也有,不如説他的看法更強烈。這在他的“中國的新文學尚屬幼稚”7等話語中表露無遺。

  如同周作人所説,“他自身肯定不懂中國話”8那樣,池田桃川誤解了很多事實。如上述引用所見,在談及《愛的實現》之時,將“海邊”誤為“山中”,即是大謬。“小姊弟的潔白肉體”這一表述,也是令人對“肉體”一詞産生不快之感,有時會招致誤解。

  周作人繼續寫道:“如果是中國人自己翻譯的話,即或行文不甚華麗,意思總不至於弄錯吧!”9他翻譯了《愛的實現》,並將自己的“白話詩”精確地譯成了日文。10

  二

  如上所述,池田桃川最初對冰心作品的介紹,對小説並未讚譽。

  可是,在詩歌方面,卻出現了高度評價的介紹。池田文章發表後的八年,即1929年《詩神》三月號刊登了中田信子11的《冰心女士的詩》。在此之前4年,中田信子亦曾在《日本詩人》1925年4月號上發表了《中國最近的詩》。她在文中寫道:

  “不用説,時至今日,那個國家大多數人所説的詩,都是指舊時的古體詩。近年來勃興的自由詩(不遵循往日煩瑣韻律形式的詩)運動逐漸增大勢力,如今有席捲全國之勢。”12

  “自由詩運動的中心仍然是青年詩人,或者是青年學生。北京大學的教授們也參與了這一運動,不過,與他們的力量相比,更為強大的是充滿生氣的青年詩人。

  “這些新詩運動的詩人們,對於詩作態度,對於詩的性質,發表如下見解:

  “所有詩歌都産生於人類的情感。詩歌最宜於表現我們心中強烈的感觸與苦惱,快樂、悲哀、憤懣,以及其他的感情思考。我們必須打破詩歌的聲韻、格律,以及其他各種形式上的束縛;我們決不允許心中的感情,為這種不合理的框框所束縛。如果任其束縛,我們的感情就會全然畸形化,被閹割,失去本來的力度和光澤。我們要求真率,要求質樸,渴望自由;為此我們永遠排除虛偽,追求正義……”13

  中田信子介紹説,以上的“自由詩”運動表現了青年們的熱情和對自由的渴望。這種詩歌創作態度,“完全破壞了歷來詩的定型”,“所歌所咏甚是自由”,“由於感情的萌發而作歌”。作為例證。她翻譯、引用了周作人的《背槍的人》,鄭振鐸的《自由》、《旅程》,徐玉諾(1893-1958)的《農村之歌》。

  在分別引用上述詩作後,她又附注解説。繼周作人的《背槍的人》(這個題名未譯)之後,又一定程度上涉及了《兩個掃雷人》一詩。中田稱,“我讀了該作者很多的詩歌,心中泛起某種深深的感激”。接著,她又列舉“作為女流詩人的冰心女士”,指出“她的詩中有無限哲

  理的思索,豐富的想象”。中田還從“已經重印數版,在她的國家為人們所喜愛”的冰心詩體《繁星》中選出5、11、54、61、74、87、88等7首詩譯成日文。

  中田寫道:“除此以外,尚有朱自清、郭紹虞、葉紹鈞、俞平伯、劉延陵等新詩人”,起到了《中國最近的詩》的介紹者的作用。文章結尾部分,寫得十分激昂:

  “這些詩歌中,有的詛咒祖國的戰亂,有的哭訴嚴酷迫害的現實;似乎大都謳歌文明,慨嘆中華民國難以終止的苦惱及憂鬱。從中,表達了他們高唱自由,爭取人類獨立的願望。

  “詩人是經常站在時代前列的勇者。我確信這些支那新詩人的力量,終於會有一天如願以償。只有那一天,才是中國解救於今日的窮困,堅實地聳立於東亞天地的一天!”14

  中田信子的介紹,就是這樣充滿生氣,充滿樂觀。她理解“那個國家”詩人們的“苦惱和憂悶”,進而追求作為理想的“自由”及個人的“獨立”。我從“確信”總有一天“新詩人的力量”會“如願以償”的中田介紹中,感受到了略有迷惘的樂觀。中田的介紹中,有格外高昂的氣氛。這一心情,産生於捕捉到那個國家新詩人當時激昂的心情,而且與之共鳴的心境。可以想象,一心救國、革新的青年人之間的感情並沒有大的差距。莫不如説,這篇樂觀文章的力量,就在於捕捉到了這種情結吧!另外,也是出於日本的新體詩亦經歷過同一歷程的經驗的自信。她説:

  “其過程(中國自由詩發展、出現的過程——引者),幾乎同於我們定形式新體詩。由於外國文學的導人,在本質或形式上被改變,直至現在宛如自由詩全盛的時代。特別是最近,固然有著歐美文化的影響,但也不容忽視,來我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在學期間,受到的我國詩壇的熏陶”。15

  這裡,提到了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對中國新詩(自由詩)的作用,遺憾的是並未具體明確是誰。

  三

  中田信子的《冰心女士的詩》,載于田中清一編的《詩神》1929年3月號。刊在“介紹”欄中,位於升曙夢(1878-1958年)《最近蘇聯詩壇》之後。中田在第一節中寫道:

  “我曾在大正十四年四月的《日本詩人》上,以《中國最近的詩》為題,簡要介紹了當時的狀況,與當時相比,今日的詩壇又有著飛躍的進步。在繼承了孫文思想的眾多新人充滿血汗的革命運動終於獲得成功的今天,中華民國的國民思想完全改變了昔日的面貌,一切都感受到新的靈魂的飛躍。其中,經常居於其前列的詩人們的思想,依然潑辣富有生氣,充滿了生命和力量。”16

  接著,作者在談到“民國詩人們”時,引用了中文,即引自鄭振鐸《(雪朝)短序》的語言,前面引用的“這些新詩運動的詩人們,對於詩作態度……”一般即此。

  中田從第二節開始,轉向對冰心的詩的介紹。她強調冰心的心中“閃爍著東洋人所具有的嚴肅的魂靈”。她從《繁星》中總共引用了二十二首詩,引用時,又做了例如下述的解説。 “她深思的結果,明確地攫住了死的真實姿態:死啊/起來頌揚他/是沉默的終歸/是永遠的安息。她的人生觀永遠基於東洋哲學之上。”17

  作者就是以這種口吻,開始敘述冰心對“人類每個人”的歌唱,敘述冰心“知道只不過是微小存在的一個人的事情”(第三節)。指出想要對有著“姊姊的善良,妹妹的謹慎”的青年的教導;中田又指出,“她畢竟是東洋女性,有的時候是歌頌母親慈愛的好姑娘;有的時候是思念孩子的母親”(第四節)。接著,在最後的第五節,指出“她是具有東洋人格的詩人”,

  結束了對冰心詩的介紹。

  在介紹中,中田強調“東洋人”、“東洋哲學”,給人以冰心的詩是內向的、靜謐的強烈印象。雖説社會力量的強度欠缺,但畢竟攫住了清楚地、富於思索的冰心的詩的魅力。不僅是對社會的呼喚,而且是想要突破社會的表層,直接與人生的深奧相聯結。從引用的詩中所感受到的,是直觀的情感,是冰心的純真與清澄,即清純的情感。

  即使在當時,冰心清純的魅力已使中田傾心。就我所知,且不必説冰心,就是中國的其他詩人(或作家),也沒有這樣被綜括加以翻譯、介紹詩作,從文學角度予以論述的。從這種意義上講,我對並非中國文學者的中田信子的業績,予以高度評價。

  可是,如何理解前面引用的“中華民國的國民思想完全改變了昔日的面貌,一切都感受到新的靈魂的飛躍”呢?如果這是中田自身四年前所寫《中國最近的詩》的時代,即大正十四年(1925年)四月尚可理解,但是作為對昭和四年(1929年)的現狀的認識,就不能説沒有問題了。我並非説“繼承了孫文思想”這一政治判斷存在問題,而是在琢磨“經常居於其前列的詩人們的思想”時,對用中文原封不動地引用前述1922年發表的鄭振鐸的一段文字,感到迷惘。這四年期間,日本關於中國文學的介紹,發生相當大質的變化,概括起來,有如下問題。

  幾乎在改元昭和的同一時期,對中國文學的介紹,由以推進所謂“文學革命”的胡適和周作人為中心,而轉移到介紹以田漢(1898-1968)為軸心的郭沫若(1892-1978)、鬱達夫(1896-1945)等創造社劇作家和詩人作家到以上海為中心的文學運動上來。山上正義18在《新潮》24卷2期(1927年2月)中發表的《中國文學者群》,或許可謂是其象徵。1927年後半年,作為《中國革命新詩抄》,山口慎一19在《文藝戰線》4卷8期(1927年8月),譯出“矢名氏”、“無名氏”的詩,開始介紹中國的無産階級文學。而且以山上正義的《話魯迅》(《新潮》1928年3月號)為開端,從這一時期起,開始較多地涉及魯迅了。20

  在中國,為了躲避蔣介石國民政府的鎮壓,而且為了排日和抗日,文學家們開始成立左翼作家聯盟,這是1929年的事情。日本的關心,也在1929年集中于這些左翼作家的動向之上,是理所當然的。這也是日本左翼運動逐漸發展,而鎮壓也日趨加劇的時期。在這期間,中田介紹冰心,如此強調她是東洋人,實在令人感到有某種的心寒。

  同一時期的北村兼子21在《中國的詩歌動向》文中寫道:

  “在無産派的文藝戰線中,也有歌頌底層痛苦生活的深刻的詩歌,但是它畢竟是昔日白居易

  吟破的糟粕,如今則是風格卑下,沒有吟誦的價值。反而在排日宣傳中卻有警句,儘管是在説日本人的壞話,但有的詩句卻很感人”。22

  這篇文章寫于1929年1月13日,因此與中田的文章是在同一時期。北村在文中特意強調“我不是詩人”。或許她因為是《朝日新聞》的記者,所以才這樣無所顧忌。在此之前的《創作月刊》2卷1期(1929年1月)的《中國的詩》中,北村寫道:“這期間,中國的新詩無視格律,僅僅是語句的排列,如同西洋詩的日譯。根本談不上打破舊習。”北村文章對於冰心毫無涉及,所有具體的人名,除“白居易”那種古典人物外,也只是提到清代錢牧齋、王漁洋,新詩人一名也未列舉。由於是詩及詩的動向的報導,所以,即使沒有列舉,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沒有忽視“排日宣傳中”的警句,從中撫摸到了中國的脈搏。由此可以説,她作為敏銳的新聞記者,切近了時代。

  另外,對作為詩人的中田,她在1925年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感情逐漸硬化起來,因此氏的感動也在作品中死去,《一個記憶》、《老年散步者》即是如此。中田氏是一個從《處女掠奪者》時代出發,大聲呼喚正統思想的人,當時的傾向現在還有殘存。氏的詩具有相當好的一面,同時也總有稚拙的一面,其原因即在於此。”23

  我沒有力量這般評價中田信子的詩,但我理解評論者的這一短小評論。從“大聲呼喚正統思想”這一表述中,可以窺知她的思想,“感情逐漸硬化起來”的説法亦顯得率直。

  我很理解這位女流詩人,在介紹冰心的詩歌時,為什麼要強調“東洋哲學”和“東洋的女性”。不過,“東洋”一詞,是日本以暗示自己為這個“東洋”的宗主國為前提,帶有包括中國在內的東南亞諸國,都與日本具有同一立場的意味而開始使用的。所以,這一語言的強調,無論主觀如何,總給人以某種不快之感。中田對冰心詩的介紹,抓住了其內向性和靜謐,

  這一點是正確的。但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局限了介紹同時代的中國詩人,對冰心本人的介紹也嫌不足。

  據説,中田在創作了歌頌日本歷史上的女性的詩歌《女神七柱》(1926年6月)之後不久,便離開了詩壇。

  四

  

  中田信子的介紹文章,發表于詩歌雜誌,所以似乎未為人們所注意,即使有人讀了也幾乎無大印象。

  對冰心的介紹付出巨大力氣的是神近市子(1888-1981)。不過,在神近的印象記中,似乎也沒有提到中田文章的什麼影響。神近於1936年見到了冰心,那是冰心隨同夫君吳文藻(1901-1985)來日本之時,得到一年的休假,獲得美國洛克菲勒財團資金援助的他,正好利用假期去歐美各國研修。1936年8月,他們留下兩個孩子,由上海去美國。途中,為了會見社會學者鳥居龍藏(1870-1953),而繞道日本。他們乘坐恩普列恩歐卓日本號輪船抵達橫濱港,來到東京神田的日華會館,出席歡迎會及座談會。此時,日華學會主事服部升子希望神近市子也參加座談會,推選她為與女流作家冰心懇談的日方成員之一。

  神近為了了解冰心,事先做了些知識方面的準備:

  “冰心女士的名字,與丁玲女士、謝冰瑩女士的名字,一道寫入了我的詩歌之中。然而,我對後二位的《水》、《女學生從軍日記》等作品稍有記憶,讀過的冰心的作品,卻一篇也想

  不起來了。記得曾讀過舊本《無産階級文學》,可又想起是不是讀過近來的《文學評論》,最後想到,在解放社很久以前出版的《中國作家集》中,確切無疑地收有她的文章,於是便查找這本書,可始終沒有找到。”24

  1936年,即昭和十一年八月二十七日,冰心偕其丈夫吳文藻來到日本,除日華學會的砂田實常務理事和鳥居龍藏夫妻及令愛以外,當天座談會(實際僅僅是致詞、揮毫,拍完紀念照片便結束了)參加人員,還有考古學者原田淑人(1885-1974)、基督教社會主義者新居格(1888-1951),尚有神近市子、市川房枝(1893-1981)、金子繁理等人。25

  神近當然略顯抖擻地出席了,她事先查找了舊本《無産階級文學》等雜誌。不過,在這些左翼書刊中並沒有登載冰心的作品。我猜測神近的“似乎讀過”,可能是指讀中田信子的介紹文章。然而當時(30年代)卻忘記了中田的文章,只是一味關心左翼的作品了。這一點,從神近的印象記中亦可以窺知。丁玲(1904-1986)的《水》,是在此十個月前的《日本評論》

  1935年10月號,以《水——問題小説》為題,由中西均一翻譯發表的。據神近説,頗獲好評。謝冰瑩(1906-)在早稻田大學入學後不久,就因“赤色”嫌疑,而被找到目黑警察署,成為話題,這也是1935年4月的事情。

  關於冰心的介紹,在中田文章之後,《東京日日新聞》1930年11月30日,發表了澤村幸夫26的文章,即第8版的《代表新中國的女流作家群》。文中提出了5位知名人物,和8名後起之秀,居首位的便是冰心。“接過‘北京大學教授、福建謝婉瑩’的名片,似乎很多人都歪頭思想一會兒。可是一提到冰心女士,只要是對中國文藝稍有關心的人,都會點頭説‘啊,就是詩集《繁星》、《春水》的作者,並且是小説《超人》和《愛的實現》的著者的本名’吧!《愛的實現》,是由因作為武者小路等新村的中國同人而聞名的周作人教授譯成日語的。其實,她是為在現代霧圍中培育起來的所有中國人所喜歡的女作家。有人評論説,她的用字如寶石一樣晶瑩透徹;讀後的回憶,如微風吹皺一池春水。除上述諸作外,尚有《最後的使者》、《離家一年》等新作。畢業于威爾斯利大學,去年結婚,今年29歲吧!近來常寫短篇。”27

  我對記事中的“一提到冰心女士,只要是對新中國文藝稍有關心的人,都會點頭説:啊,就是詩集《繁星》、《春水》的作者,並且是小説《超人》和《愛的實現》的著者的本名”的

  説法,則不肯茍同。當時在上海的澤村,可以知道周作人在《北京週報》28上翻譯的《愛的實現》,可是在日本能讀到《北京週報》的人,就並非是“對中國文藝稍有關心的人”,而必定是具有特別關心的人了。似乎連神近也不知道《北京週報》的存在。由於神近是《東京日日新聞》的記者,而且話題又是中國的“女流作家”,所以才有可能讀到澤村的這篇記事吧!正是由於讀了這篇記事,而且看到載有引人注目的“冰心女士結婚紀念”照片,所以神近才説出“冰心女士的名字”,“入到我的歌中”吧!

  神近“想面見這位平生都感興趣的中國覺悟女性的風貌”,出席了這次聚會,似乎倍受感動。她在《東京日日新聞》三次連載冰心的印象記。我覺得,僅此就足以表明神近從冰心身上感受到了新鮮的印象。神近用相當長的篇幅或許是全文引用了冰心的致詞,其中的一部分是:

  “剛才,我來到了這裡,産生了十分意想不到的印象,連自己也頗感吃驚。這是因為,我從在北平、上海、南京的日本人身上感受到的印象,與從今日這裡的諸位身上獲得的印象,差距相當之大。詳細的我不想涉及,但我的腦海中甚至沒感受到這是同一日本的諸位。

  “可是,仔細思考,一切又都可以解釋得通。在上海、北平我所見到的,可謂是日本的傭人,而今天所見到的則是日本的主人們。主人與傭人之間有所不同,則是很自然的。見到傭人們,便臆測日本諸位,這是我的糊塗之處。今天,在諸位面前,我感到自己應該予以道歉。

  “這樣,能得以今日意想不到的機會,來見到這麼多日本的主人公,我感到,今後不應再通過在中國的那些傭人,而應該儘量直接與諸位加深來往,加深相互的友情。”

  很遺憾,由於篇幅,不能全文引用這篇“充滿機智”、“沒有絲毫畏縮、頗具幽默的致詞”,冰心在全場的喝彩聲中,“露出少許微笑依次地向每個人寒暄後落座”。

  不用説,喝彩的人中也有神近。如果被分為“主人和傭人”的日本人,能夠想到在“上海和北平”幹了些什麼的話,那麼當他們聽見“見到傭人們,便臆測日本諸位,這是我的糊塗之處。今天,在諸位面前,我感到自己應該予以道歉”這句話時,心中肯定不會平靜。神近連續三次刊載印象記,甚至包括猜測冰心可能年長于吳文藻,並且長長地引用冰心的致詞,肯定是因為思考到了“傭人們”的所作所為吧!由於所謂“成都不祥事件”,包括日本新聞記者在內死傷4人,當時的日本人感情變得十分歇斯底裏,報紙大肆渲染必須嚴懲暴徒。冰心等人抵達橫濱的第二天(28日)的《東京日日新聞》第二版,便大篇幅地刊有該社特派員的報導和照片。充斥“揭露成都事件真相”、“呼號著闖入、暴行”、“將兩氏拖到街頭虐殺”、“茹血的暴民”、“鬼畜的爪牙”、“奇怪,巡警拱手旁觀”、“陸續發現屍體”之類題目。29《東京朝日新聞》27日第二版,儘管不是整版,但卻顯要地以大標題刊載了認為成都事件重大的國民政府發表的“日支國交上遺憾”的聲明。同時又刊載了“大每特派員遭慘殺,與上海每日記者在一起”的報導。關於成都事件,在此不做特別的陳述,但可以看出當時的微觀感情,對中國的惡感。這種微觀的感情,加深了對於作為宏觀的中國的混亂政治經濟等所有領域中,落後、沒有自治能力的看法,更增強了日本自我的驕慢態度。

  考慮到以上狀況,“如何全面地展開纖細的神經,顯現充滿自信的穩重”的冰心,其思考和言行都無可挑剔。所以,神近寫道:“在我們經常于社交界所見的‘國際人’中,她顯示出了最得體地表現其形象的、一種充滿自由和彈性性格的面容。”至此,我看到了中國傳統力量的強大,稱之為文化的力量也好。

  神近的印象記,從冰心的下述題字開始——

  “人類啊/相愛罷/我們都是長行的旅客/向著同一歸宿 錄《繁星》之一 民國二

  十五年八月二十七日 冰心 于日本日華學會”30

  這是《繁星》的第12首詩。“人類啊”這一呼喚,是與“國際人”相對應的。冰心所具有的國際性,或許是從曾任海軍軍官的父親及其家庭氛圍中繼承下來的。不過,如同與冰心在同一大學留過學的三島澄江所寫那樣,31我想還是來自於對自己國家文化的自信,這裡無暇深入探討。在這裡,我想要人們注意,冰心的清純不是低俗的、落後的。冰心的清純給神近以震撼。因為冰心對作為“主人”的日本人的呼喚,是要求停止作為“傭人”的日本人的思維,同時她在思考作為主人的中國人的立場。

  可是,這種直接地主人與主人的會面是最後的機會,肯定神近也想到了這一點:

  “儘管如此,不用説最近的中國與日本的關係處於不甚良好的時代。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也不讓我們知道,所以才安然地在這裡。”32

  神近寫這段文字時,是在她寫了冰心印象記七個月的昭和十二年(1937年)四月。接著,這年的七月,日本挑起了全面侵略中國的盧溝橋事件。

  五

  

  神近市子在冰心作品中沒有發現的語言,陣內宜男氏在《中國文學》月報中,以《冰心素描》為題而寫到了。33關於這一點,由於已經有涉及的文章,所以在此略去。34並且,飯塚朗寫有《冰心的脆弱性》,35作為冰心論是很出色的,飯塚以介紹冰心來補充自己的態度。儘管如此,在談及冰心的脆弱時,依然有些拘泥。所謂冰心的脆弱,是清純的情感。由於過於清純,便被稱作脆弱。不過,在將所有的思考和情感都視作鎮壓對象的時代,清純反倒會發揮力量。支撐飯塚的是這種力量。可以説,因此,飯塚向我們顯示了清純的力量。關於這一點,已有文章涉及。36倉石武四郎(1897-1975)曾從事了一系列翻譯和介紹《寄小讀者》的工作,在此亦從略。37

  冰心文學所具有的清純,支撐了介紹者,清純是冰心文學的魅力。這就是我的另一個結論。

  (選自《日本研究》1994年第4期)

  ————————

  註釋:

  1 成倣吾在《創造季刊》1卷4期(1923年2月),發表了《評冰心女士的“超人”》。由此批評,成倣吾停止了印象批評,而去實踐科學地分析作品。參照拙文《冰心與大海——冰心試論》(狹間直樹編《中國國民革命之研究》,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出版,1992年3月)。

  2池田桃川(1889-1935年),本名信雄,熊本縣人。大正、昭和時代中國文學研究家。

  3 4 5 見池田桃川《中國現代的小説》上、下,(《朝日新聞》大正十年八月十五日、十

  六日。

  6 飯田吉郎編《現代中國文學研究文獻目錄增補版》(汲古書院,1992年2月)中,收有《中國小説的現在》(《新文藝》1921年11月)與《中國文藝談》(《讀賣新聞》1928年8月11日)。

  7 8 9 周作人《關於“愛的實現”的翻譯》(《晨報副鐫》,民國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並參照拙文《日本的冰心介紹——其一,周作人的介紹》之注19。

  10 如《新村》發表《北風》(大正八年八月號)、《小河》(大正九年五月號)。

  11 中田信子(1902-?)本名のぷ,山形縣人,詩人。與《報知新聞》記者中田豐結婚。去東京後,依據正富汪洋的《新進詩人》,以年輕妻子詩人成為話題。在發表《處女的掠奪者》(大正十年)後,向《感觸》、《帆船》、《日本詩人》等投稿。戰後居住甲府市。詩風充滿女性的善良、感傷和熱情。(講談社《日本近代文學大事典》,1977年版)。

  12 13 14 15 中田信子《中國最近的詩》,載《日本詩人》5卷4期(大正十四年四月)P.65、P.66、P.71、P.65。

  16 17 中田信子《冰心女士的詩》,載《詩神》1929年3月號P.31、P.34。

  18 山上正義(1896-1938),中國名林守仁,鹿兒島縣人。1926年10月,作為日本新聞聯社的特派員去廣州。1927年起認識魯迅。丸山升的《一個中國特派員——山上正義與魯迅》(中公新書,1927年8月版)介紹較為詳盡。

  19 山口慎一(1906-?)筆名大內隆雄、大內高子等,福岡縣人。1929年畢業于東亞同文書院,入東北三省鐵情報課和新京日日新聞,曾任東北映畫部文藝課長。他的著作《東北文學二十年》的一部分,由王文石譯為《東北文學20年》,刊于《東北現代文學史料》第一輯(1980年3月)。

  20 詳見丸山升《魯迅在日本》(《近代文學中的中國與日本》,汲古書院,1986年10月版)。

  21 北村兼子(1903-1931),大阪人,大正昭和時代女流文筆家,著書頗豐。

  22 北村兼子《中國詩的動向》(《詩神》第5卷第8期、1929年8月)。

  23 田口正雄《評1925日本詩集的新人》,刊《日本詩人》1925年6月號107-108頁。

  24 30 神近市子《冰心女士印象》(一)、《東京日日新聞》1936年9月13日。

  25 此間活動,《都新聞》1936年8月31日的《中華女流來朝》;《日華學報》58號(1933年11月)的《吳文藻博士、冰心女士歡迎茶會》等詳有報導。另可參照拙文《圖書館啊圖書館》(《東方》1991年10月號)、《頂頭上司啊頂頭上司》(《東方》1991年12月號)。

  26 澤村幸夫(1883-1942)似為熊本人。大阪每日新聞社記者,東亞部顧問。在1920年5月20日《大阪每日新聞》上發表《中國的〈文學革命〉運動——始創的口語文口語詩現狀》。這是對中國新文化運動,整體、全面的介紹,是向一般日本人介紹的最早文章。

  27 澤村幸夫《代表中國的女流作家群》(東京日日新聞,1930年11月30日)。

  28 由藤原鐮兄發行,主要面向在北京的日本人的週刊雜誌。山上正義、清水安三等都寫過記事。

  29 《東京日日新聞》1936年8月28日“重慶27日,本社特派員佐藤貫一發”的記事。

  所謂成都事件,是反對在成都再設日本總領事館的群眾示威,導致東京日日新聞特派員渡邊、上海每日深川經二、東北鐵路上海事務所員田中武夫、漢口日本商人瀨戶尚等4人死傷的事件。據説,4人住在四川的大川旅館,8月24日,遭受到重設日本總領事館反對派的襲擊。

  31 三島すみ江《冰心其人》,載《圖書》1955年9月號。

  32 神近市子《社會時評》,載《婦人新聞》1937年4月25日。

  33 陣內宜男《冰心素描》,載《中國文學》月報1937年7月。

  34 36 37 拙文《冰心與“大海”——冰心試論》。

  35 飯朗《冰心的脆弱性》,載《中國文學》月報49(1939年4月),此後收入《黃琉璃的碎片——通向中國文學的軌跡》(朋友書店,1981年1月)。

  譯者注:因原文較長,篇幅所限,故譯者對正文和譯注略有刪節,又,冰心作品內容係按日文譯出,未有核對中文原文,引用時請參照冰心作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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