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新聞  | 體育  | 娛樂  | 經濟  | 科教  | 少兒  | 法治  | 電視指南  | 央視社區網絡電視直播點播手機MP4
>> 冰心文評

廢 名:《冰心詩集》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5:06

  《冰心詩集》

  廢 名

  我們在以前所講的,可以説是初期新詩。現在我們講到了冰心女士的詩,接著還要講幾個作家,新詩算是做到第二個階段來了,可以稱之曰第二期的新詩。新詩做到第二階段的時候,與初期新詩有什麼不同之點呢?其不同之點可以説是作詩的“意識”不同。初期新詩與白話文學運動直接發生關係,由寫白話文的道理“要説什麼就説什麼,話怎麼説就怎麼説”輪到做詩上面便是“有什麼題目做什麼詩,詩要怎樣做就怎樣做”了,這可以説是大家有了一個自由做詩的要求。然而在這個“自由”裏頭無形中有一個“但是”,——但不得做舊詩。換句話説,初期新詩的背後埋伏了一個大敵人,即是舊詩。及至“新詩”這件事情無形中已經被大家承認了,天下的詩人已經是要做詩就做新詩了,於是舊詩也換掉了他的敵人面目,反而與新詩有了交情了,這一來做新詩的人乃更是自由,他們固然不做舊詩,但他們做新詩的時候卻儘管採用舊詩的詞句了。這是第二期新詩不同之點,這個時候的新詩作家確乎是在那裏自由做詩,詩要怎麼做就怎麼做了……

  這回我將《冰心詩集》從頭至尾的讀了一遍,《沫若詩集》也從頭到尾的讀了一遍,我乃覺得這兩個人的新詩恰是表現著第二期新詩特別之處,他們的詩裏頭真有“詩”,從我們現在的眼光看他們的詩又每每寫得不完全。他們雖然是拿了新詩的稿紙來寫新詩,精神上與舊詩並沒有彼此的界限,多少又讀了外國人的詩,他們提起筆來寫詩只是寫自己的詩罷了,寫自己的詩而又是一個詩之交流。……閒話少説,我們且來講《冰心詩集》。冰心女士的《繁星》與《春水》是很有名的,作于十一年間,現在這兩部分的詩都收在《冰心詩集》裏頭。打開《冰心詩集》一看,好像觸目盡舊詩詞的氣氛,據我想作者還是寫新詩,而且無害其寫新詩,與初期白話詩之為古樂府式的新詩長短句式的新詩者很不同。即是説《冰心詩集》裏本有“詩”在,其舊詩詞的氣氛乃是沾惹了舊詩詞,或者因為喜歡舊詩詞的原故。初期新詩之近乎古樂府近乎長短句者,其新詩裏頭本不必有詩,只能説是白話韻文。這個區別,我覺得不可忽視。我在選出《冰心詩集》裏的詩來講的時候,我想先舉幾首來説明我的觀察。如《春水一五五》:

  病後的樹陰

  也比從前濃郁了,

  開花的枝頭,

  卻有小小的果兒結著。

  我們只是改個寵兒相見呵!

  這首詩我覺得寫得成功,在新詩裏表現著一個女詩人的詩情,大約看見什麼果樹,在以前看見它的時候,它盛開花,後來大約有好久不見了,詩人病了,等到病好了再出來看見樹,樹葉子都很茂盛了,而且那個“開花的枝頭,卻有小小的果兒結著”,於是詩人看了很是喜悅,説道:“我們只是改個龐兒相見呵!”所以這首詩實在是相見之下很快的得著了一首好詩,新詩之成每每是如此,猶如照相師照相一樣,一拍便成。然而這首新詩的詩情,卻正是古時候一位女詩人在她的一首詞裏所寫的詩情,即是“綠肥紅瘦”四個字。我將李清照這一首《如夢令》全引了來:“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樣寫便是舊詩。雖然表現著女詩人的個性,最不易得,然而在這裡“綠肥紅瘦”四個字好像與讀者隔了好些距離,不能像新詩人的詩如當下相見。舊詩大約是由平常格物來的,新詩每每來自意料之外,即是説當下觀物。古今兩位女詩人,其詩情偶合之處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而新詩與舊詩的性質之不同又在同一個題材上面分別出來了,又是一件有趣的事。《冰心詩集》裏這一首詩並沒有舊詩詞氣氛,我舉出這首詩來只是想説明《冰心詩集》裏本自有詩,就新詩與舊詩之性質上説是不會相混的。《冰心詩集》裏當然有許多詩是惹了舊詩詞調子,不是成功的新詩,而在當時的新詩人寫來又是很自然的事了。

  又如《春水》第一五九首:

  憑欄久

  涼風漸生

  何處是天家?

  真要乘風歸去,

  看——

  清冷的月

  已化作一片光雲

  輕輕地飛在海濤上。

  這都是作者寫剎那間的感覺,其表現方法猶之乎製造電影一樣,把一剎那一剎那的影子留下來,然後給人一個活動的呈現。詩裏雖然與舊詩詞取同樣的景物,而且簡直用了舊詩詞的句子,我們讀著仍感著這不是舊詩的調子,這新詩裏頭有詩。這裡亦足以見新詩與舊詩的性質不同,舊詩是情生文文生情的,新詩則是用文來寫出當下便已完全的一首詩。舊詩當中如“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幹倚處,待得月華生”,也許是詩人當下的實感,但也可以不是的,可以是文情相生的,所以僅僅寫這一件事情不能成為其一首詩或一首詞。又如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大約真是詩人當下的實感了,冰心女士“真要乘風歸去”一句的出處也便在這裡了,然而蘇詞能夠堅持到底嗎?一定還要寫下別的悲歡離合的事情才成其為一首詞。舊詩的問題本來不在這裡,我那樣問很近乎“愚問”,什麼叫作實感不實感是一個可笑的説法,然而為針對新詩説話,這裡確有一個嚴厲的界限,新詩要寫得好,一定要有當下完全的詩。至於怎樣把這個當下完全的詩寫得更好,那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回我讀《冰心詩集》的時候每每聯想到這個問題,也想趁便説起。

  又如《春水一六一》:

  隔窗舉起杯兒來——

  落花!

  和你作別了!

  原是清涼的水呵,

  只當是甜香的酒罷。

  這一首詩,我想也猶之乎拍照,當下詩來了,就描風捕影的將它移到詩稿紙上來了。大約詩人本是在那裏喝涼開水,而窗外忽然看見一瓣花落,這真是千載一時,於是一首新詩頃刻成就。這個詩情也算是“無可奈何花落去”,雖然詩人手裏是一杯涼開水,只好“一曲新詞酒一杯”了。舊詩都不是這樣寫出來的,好比唐人詩句:“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總未必是當時的即景;恐怕是平日的格物吧。然而我們現在所講的這一首新詩到底寫得好不好呢?這確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就新詩的性質説,《冰心詩集》裏這一首落花詩確乎是一首新詩,這一首新詩卻也可以變幻一下,即是把它寫得更有普遍性,——我的意思説出來其實很簡單,這一首新詩可以寫成舊詩。就如這一首詞罷:“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一面表現著作者的個性,一面表現著“詞”這個體裁的普遍性,像這樣的製作便成為古典之作,詩情配合著體裁,詩情也就鍛鍊純熟了。冰心女士的落花新詩,是真有一個詩的內容,大凡寫新詩都好像有點迫不及待似的要將這個詩寫出來,那時的新詩人有一首詩來自然更是應接不暇,直接的詩感又直接地寫在紙上了,其結果詩自然還是詩,而寫詩的方法乃太像寫散文了,即是照當時的情形直描,一杯涼開水就當作甜香的酒了。我們可以感著這裡的詩的情緒 ,而詩卻缺乏普遍性。這裡新詩的情緒如果變幻一下,我想適合於舊詩的體裁。前面我所引的那一首《浣溪沙》,六句裏頭所寫的事情並沒有一定的連接性,我們也不能知道詩人當時因那一件事情引起的詩興,是“去年天氣舊亭臺”呢?是“小園香徑獨徘徊”呢?據我想這一首詞的重心乃在於“夕陽西下幾時回”罷?不管怎樣,有名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兩句總一定是做詩作出來的,即是情文相生的,合起來是一首絕妙好詞了。一首新詩自有一首新詩的勢力,它好比是短兵相接,有時卻嫌來得唐突,冰心女士舉起杯兒來叫一聲落花便是一例,如果以這一點為重心加以鍛鍊,那應該就是古代詩人創造詩詞的光景了。冰心女士這一首新詩的價值也便在這裡,新詩人確乎只認得新詩,一心照顧著新詩,就作品本身説現在我們可以認為不完全,就新詩的性質説中國的詩人則已與新詩當面了,大約是欲罷不能。這些新裝改裝為舊詩詞似乎更好,這不過是我們的推測,而這些可以改裝為舊詩詞的篇章竟確切無疑義的充溢其新詩的個性,乃是一樁最有意義的事情。

  又如《春水一六四》:

  將離別——

  舟影太分明。

  四望江山青;

  微微的雲呵!

  怎只壓著黯黯的情緒,

  不籠住如夢的歌聲?

  這首詩也是直接的詩感直接的寫在紙上,即是説冰心女士的新詩多是散文的寫法,雖然寫著那麼的近乎舊詩的句子。“舟影太分明”,“四望江山青”,我們讀著很感著一種勢力,真是舟影太分明,四望江山青,再一望便要望到微微的雲去了,四面是如夢的歌聲。像這樣“將離別”的情緒,如果變幻一下,應該就是中國古代詩人創造詩的過程,然而新詩的生命自然是一個直接的抒寫。這一點正是冰心女士的新詩在新詩歷史上的意義,它表現新詩的個性,缺乏詩的普遍性,——如果意識到這個普遍性,冰心女士新詩的生命應是舊詩的題材了。這雖然是我個人的觀察,但我很想引起大家留心這件事情,或者不無趣味,一方面可以明白新詩的性質,一方面又關乎寫詩的方法,寫詩到底不是寫散文。我們從新詩人的詩的創造性又可以知道古代詩人的創造性,舊詩到後來失掉了生命徒有軀殼的存在,而這個詩的生命反而在新詩裏發見,這些關係都是無形中起來的,理會得這個關係乃見出新詩發展的意義。不過關乎寫詩的方法,在這裡尚不能多談,以後遇到適當的機會再求發揮,只是請大家不要誤會以為一個東西有兩樣的寫法,兩樣的寫法究竟成了兩樣的東西。新詩與寫散文應不一樣,猶之乎古人作文與做詩並不一樣。

  現在將我所選的《冰心詩集》裏的詩依照原書的次序寫在下面。

  衣裳上,

  書頁上,

  都閃爍著

  葉底細碎的朝陽。

  我折下一朵來,

  等著——等著,

  濃紅的花瓣,

  正好襯她雪白的衣裳。

  冰涼的石階上,

  坐著——坐著,

  等她不來,

  只聞見手裏

  玫瑰的幽香!

  ——《玫瑰的蔭下》

  自然呵!

  請你容我只問一句話,

  一句鄭重的話:

  “我不曾錯解了你麼?”

  《繁星四四》

  父親呵!

  出來坐在月明裏,

  我要聽你説你的海。

  《繁星七五》

  這首小詩,卻是寫得最完全,將大海與月明都裝得下去,好像沒有什麼漏網的了。我想凡對於冰心女士的作品有點熟悉的人可以同意于我這句話。冰心女士的詩文都有一個海的氣息,冰心詩集裏有兩首題作《安慰》,其二有雲:

  “二十年的海上,

  我呼吸著海風——

  我的女兒!

  你文字中

  怎能不帶些海的氣息!”

  作者自己替我們解釋這個原故。另外有幾首詩也是直接説海的,但都不及“出來坐在月明裏,我要聽你説你的海”寫得乾淨無遺。像這樣的詩乃是純粹的詩,是詩的寫法而不是散文的寫法,表現著作者的個性,而又有詩的普遍性了。這一首詩與《揚鞭集》裏那一首《母親》有同樣的不可及處,這裡的海雖然沒有説著聲音,但同那裏“靜靜的水聲”令我們覺得都在月明之下了。如《繁星一一三》:

  父親呵!

  我怎樣的愛你,

  也怎樣愛你的海。

  同樣的題材,這卻不能算作一首詩,詩情總不能説是隔,詩反而寫得隔了。又如《繁星一三一》:

  大海呵,

  哪一顆星沒有光?

  哪一朵花沒有香?

  哪一次我的思潮裏

  沒有你波濤的清響?

  這首也可以説是詩的寫法,作者將詩情變幻了一下,要從一顆星的光一朵花的香問著海,但海的清響反而不在這一首詩裏,好像在那一首月明裏,這真有點古怪了。“哪一次我的思潮裏沒有你波濤的清響?”這一句也不能算是詩句,雖然作者分作兩行當著詩句看待,這一句還是散文的寫法了。又如《春水一五》:

  造物者——

  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

  只容有一次極樂的應許,

  我要至誠的求著:

  “我在母親的懷裏,

  母親在小舟裏,

  小舟在月明的大海裏。”

  這首詩最後三行豈不很好?倘若作者另外換上一個詩題這三行豈不就可以成一首詩?因為大人們自己總不好直接的説“我在母親的懷裏”,故可以將這一件事情換在一個小孩子名下,或者別的什麼題目。詩人不這樣做,卻老老實實的説著自己的話,於是“造物者……至誠的求著”的話就擺脫不開了,就一首詩説乃不是詩的寫法而是散文的寫法了。故我説冰心女士關於海的詩以《繁星》裏“出來坐在月明裏,我要聽你説你的海”一首為最完全。

  海波不住的問著岩石,

  岩石永久沉默著不曾回答;

  然而他這沉默,

  已經過百千萬回的思索。

  (一一六)

  這首詩,無論就詩趣説,就詩裏的意思説,是一首很高的詩。我們從這一首詩也可以看出作者寫詩是同寫散文一樣,“然而他這沉默,已經過百千萬回的思索”這一句是散文的寫法了。我覺得我很能了解這個原因,因為我自己也有這個經驗,那時期的作家大約真是“行無餘力”,大家好容易照顧著一個詩的生命了,有一首詩來就直接的寫出來了。因為是直接的寫出來,寫出來才有許多不必要的曲線,“然而”“但是”之類的轉折都隨著氣力帶出來了,同寫散文沒有分別,這裡正見那時新詩的意義,作者自己相信自己有一首詩,這首詩寫得同散文沒有分別,然而還是一首詩。我由冰心女士這首岩石的詩聯想到泰戈爾的《迷途的鳥》裏一首詩,由這兩首詩很可以比較出來什麼叫作詩的寫法,什麼叫做散文的寫法,故我不惜將泰戈爾的詩抄在這裡:

  “What language is thine,O sea?”

  “The language of eternal question.”

  “What lauguage is the answer,O sky?”

  “The language of eternal silence.”

  譯其大意若曰:

  “你説的是那一種語言呢,啊,海?”

  “語言而為永久之間。”

  “你答的是那一種語言呢,啊,天?”

  “語言而為永久之默。”

  泰戈爾這首詩,便是詩的寫法了。

  我的朋友!

  雪花飛了,

  我要寫你心裏的詩。

  (一五八)

  這首小詩寫得很真實,很別致,令我們讀者覺得很有意思。這首詩大約是女詩人才能寫的詩,然而這首詩寫得很有普遍性。

  片片的雲影,

  也似零碎的思想麼?

  然而難將記憶的本兒,

  將他寫起。

  (一六三)

  春 水

  大風起了!

  秋蟲的鳴聲都息了!

  (二七)

  這首小詩,從文字表面上看來同《莊子》上的“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應該是相等的意思,然而讀者所感覺的卻極其相反,這件事情我覺得好玩。

  柳花飛時,

  燕子來了;

  蘆花飛時,

  燕子又去了:

  但她們是一樣的潔白呵!

  (六三)

  在模糊的世界中——

  我忘記了最初的一句話,

  也不知道最後的一句話。

  (七四)

  我願意在離開世界以前

  能低低告訴他説:

  “世界呵,

  我徹底的了解你了!”

  (七九)

  這首詩裏所説的一句話,不知算不算得詩人在那首詩裏不知道的“最後一句話”?《冰心詩集》裏喊著“自然”或者喊著“世界”而吟的詩,每見其詩感迫切,頗令我們感動,如我們所選的《繁星》第四四首:“自然呵!請你容我只問一句話,一句鄭重的話:‘我不曾錯解了你麼’”都是新詩的園地裏産生的問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我在這裡對於這件事情自然不可多加評判,但我想説一句玩話,你這樣低低的告訴他“世界呵,我徹底的了解你了!”便是詩人詩情太重了,不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大弟子。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雖然也不能説不是一個詩情,但孔子話的末尾一定不是一個驚嘆符號。我説這句話,恐怕是有心來表示我這回讀了《冰心詩集》所感得的喜悅,作者處處是直接表示她的詩感,驚嘆符號用得非常之多,我看了很覺得好玩,又不由得要起一番敬意。“大風起了!秋蟲的鳴聲都息了!”詩人的詩情也真個的傳給我們了!

  雨後——

  隨著蛙聲,

  荷盤上水珠,

  將衣裳濺濕了。

  (一四一)

  這是我所選的《冰心詩集》裏最後的一首詩,就詩的表現上説或者也是《冰心詩集》裏最完全的一首詩罷。

  (選自《談新詩》北平新民印書館1944年11月出版)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