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牧 :仁 者 長 壽
------——關於冰心大姐的二三事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1:21
馮 牧
在目前健在而且一直筆耕不輟的我國第一代老作家當中,冰心同志在我心中始終佔有一個別人難以代替的崇高而又親切的位置。雖然我認識冰心同志很晚,是我在50年代後期從雲南重新回到北京——我的第一故鄉之後,才同她開始交往的。從我認識她的第一 天起,我就把她當做我名副其實的長輩和老師看待。因為當我還在小學讀書開始學習作文的時候,她的作品就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教材。現在回憶起來,我所以在少年時代就能夠初步 學會用清通的文字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受,也為後來選擇了文學這條艱辛而又誘人的道路奠下了最早的基礎,是同我從小就熟讀並且反復背誦冰心的那些充滿了溫馨、真誠、善良和同情心的流暢清新的文字分不開的。記得在初中三年級時,我的一篇作文(實際上是對冰心 《 寄小讀者》中一封信的純粹是描紅格式的模倣的散文)博得了國文課老師的好評,給了我 一個滿分,並且還寫了一句大意如下的評語:“此文清新爽脆,讀來如嚼鴨梨,有冰心風格 。”我當時看了覺得莫名其妙,直到後來,才知道這句評語和比喻來自當年一位大作家對冰 心風格的評論:這位學者在列舉了當時幾位大作家的不同風格時,用吃天津鴨梨這個比喻來 形容冰心的文風,“清新爽脆”就是他當時選擇的用語。我的國文老師用這句話來鼓勵我, 雖然不免失當,卻使我這個少年文學愛好者對冰心的作品以及作品中充溢著的純潔而真誠的 情操和人道主義精神,從心底裏增添了更深的仰慕之情。
我是在50年代後期正式來到中國作協工作的。前幾年,沒有多少可以和冰心同志接觸的機會 。偶然在會議和外事活動中遇到她,也很少交談;但我耳聞目濡她對後輩人的發自衷心的關 切、愛護和獎掖,她的平易、純樸和率真的神情,她的文質彬彬和溫文爾雅的舉止,越來越 加深和充實了我少年時代就開始形成的對於這位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青少年的可敬而又可親的仁者與長者的印象。
有一段時間,我對於如何稱呼這位我心中的崇敬者而感到惶惑。人們通常對她的稱呼,比如稱她為“先生”和“同志”,總使我感到或者顯得生分,或者顯得勉強;最後,儘管我的年齡 比她小了將近二十歲,是她的晚輩,我還是採取了“吾從眾”的態度,稱她為冰心大姐。
我和冰心大姐有較多的接觸,應當説是自十年文革始。有一度,我和她以及張光年、張天翼、侯金鏡等同志被集中在一個人們稱作“牛棚”或者“黑窩”的小院子裏寫“檢查”和“交 待”材料。我發現,那些造反派“英雄”們,對於冰心這位慈祥善良的老人以及另外一些老 同志,表現得格外嚴厲乃至兇惡。那時冰心已經年屆古稀,被勒令每天七點半就要到“牛棚 ”裏來“上班”和參加一些她力難勝任的勞動。她從家裏擠公共汽車來上班,差不多要一個 多小時,但她幾乎是風雨無阻地每天按時到達,提包裏帶著一個小鋁飯盒,她吃得很少,也 很簡單。我意外地發現,這位平時溫和可親、身體瘦弱的老人,這時卻顯得十分堅毅和鎮定 ,和我見面時,臉上總是挂著一絲會心的微笑。甚至還時常用平靜的口吻低聲地向我講述一 些“見聞”和發生在民族學院的可悲而又可笑的事情。她對我説,前幾天,造反派抄了她和 吳文藻先生的家,還專門為此開了一個“展覽會”,藉以證明這對“反動權威”夫婦的“罪 行”。她苦笑地對我説:“那些展覽品,大部分是假的,是造反派為了證實展覽會內容的驚 人而從別處湊起來的,因為我家最多的是書,沒有多少值錢東西!”她還幽默地説:“展覽 出來的居然還有一些金銀首飾,這些東西如果真的是我家的,將來退還給我,我們家可就闊 了。”
在1968年上半年,“四人幫”發動那場猖狂把矛頭指向周總理的陰謀活動時,作協的造反派 也企圖在冰心身上大作文章。他們先是誣陷冰心夫婦在建國初期返回祖國,帶有某種別有用 心的目的和背景,然後採用了種種陰險乃至殘暴的手段,來逼迫冰心説出是誰派人把他們一 家接回來的,從國外回來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計劃”?在這樣的險惡的風浪衝擊下,這位身 材單薄、態度隨和的老人所表現出來的勇氣和堅強的氣概,實在使我們衷心地感到敬佩和讚 嘆。在一次“批鬥會”上,她斬釘截鐵地回答那些政治小丑們説:“我知道你們想讓我講什麼。但我的回答只有一句話:我們是為了愛國才回來的。我們愛祖國,相信共産黨,這就是 我們回國的目的。我們不是因為別人的動員和安排才回國的!”這些擲地作金石的回答,引來的是一陣暴虐的毆打,這位可敬的老人在一記重拳下被打倒在地。但是,她立即奮力爬了 起來,口中仍然重復著同樣的回答。她那時臉上的悲憤而堅毅的神情,使我們一群共命運者 都不禁涌出了悲憤的熱淚,我當時發自內心的願望就是跑到她身邊,扶她一把,但在那種場 合下,這樣做是不可能的。我從模糊的淚眼中看到,老人強忍著痛苦,吃力地站起來,屹然 挺立著,好像是一個英勇不屈的戰士。
事後,冰心大姐告訴我:她們一家確實是在周總理的號召和安排下才得以順利返回祖國的。 但她敏銳地意識到那些造反派的陰謀,是想把污水潑在她敬愛的周總理身上。“我就是不能 在他們面前講有關周總理的事情,一句話都不講!”她氣憤地説:“他們反對周總理我們就 要保護周總理。”那時,在感到敬佩的同時,我忽然覺得,在這位瘦弱而溫和的老人,這位 連説話從來都是慢條斯理、絕少粗聲大氣的老前輩身上,具有著一種了不起的崇高的品德和情操。在她面前,我甚至有時會為自己的不夠堅強而感到慚愧。
在1970年,冰心大姐和我們這一群備受折磨的難友們,在湖北咸寧五七幹校分手,被派到吳文藻先生所在的沙市五七幹校去了,一直到粉碎“四人幫”之後,我才又和她重新見面 。她不願意多談文革中所經歷過的那些令人痛苦而屈辱的生活,但使我高興的是,在經過了 十年艱難的歲月之後,這位年邁和孱弱的老作家,從身體到精神都沒有被壓垮,相反地,倒 顯得格外精神和結實了。我注意到,新時期的到來給她帶來了新的活力和熱情。從此,她的 創作也好像步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她的有如潺潺流水般寫作出來的大量多半是短而精的作品 ,給人們帶來了無限的欣悅,老人似乎越活越年輕了。她的充滿了年輕活力的作品中所流淌 出來的對於祖國、對於黨和人民、對於億萬正在茁壯成長的青少年的深沉真摯的感情,為她 漫長的文學生活寫下了嶄新的光彩奪目的一章。
從冰心大姐度過她的八旬華誕以後,她的一些朋友和曾經共過患難的同行們,就都記住了她的生日是在10月5日這天(另一位我所敬重的老作家夏衍同志比她小二十天,因此,她把夏公 稱為“小老弟”)。此後,大家幾乎是懷著一種共同的心情,不約而同地自發地每年都要來 為她祝壽,衷心地希望她健康長壽,生活得幸福、快樂,過得舒暢,活得精神,似乎是想以 此來對她多年來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和生活磨難給予一些安慰,作出某種報償。我常常感到 ,在這樣的時刻,人們本來是想給她帶來慰藉和祝福的,但到頭來卻總是從她那裏獲得了 許多快樂和安慰。她似乎總是滿足於使自己成為一個“施者”和“奉獻者”,正如她在一篇 文章中所説的:“施者比受者更為有福。”因此,幾乎所有來訪的客人,不論男女老幼,總 是從她的熱情似火而又柔情如水的言談中獲得 了很大的愉快和滿足,似乎不是人們來向她祝福,反而是從她那裏獲得了更為真誠的祝福。 有時 ,我看到這樣的場面,就會感到,在老人手中似乎總是握著一支小小的火炬,不但時時使人 看到她的一顆水晶般晶瑩澄澈的心,而且還可以不時地點燃坐在她身邊的每一個人的心。
在這樣的老人面前,人們會羞于説出哪怕是一句假話,一句言不由衷乃至粗鄙無文的話。 1985年10月初,吳文藻先生不幸去世,我是從報上讀到了消息後的次日去看望冰心大姐的。 我的心情很沉重。我一路上都在想,對於這位不幸的長者,我應當説些什麼樣的話才能給她 以哪怕是微小的撫慰呢?但是,當我坐在她面前,又一次看到她善良、恬靜的目光和使人感 到親切的笑容時,我立即就感到,我的一切憂慮和我本來想説的一切安慰的語言都是不必要 的。在我面前的老人比我所期望的更加堅強。她平靜地説:由於不願意驚動朋友和給組織上 添麻煩,因而文藻同志去世的消息她沒有通知很多親友。她認為,比起舉行任何儀式,更重 要的是要早些通知學校,把文藻同志的存款捐贈給民族學院,作為研究生獎學金。在這時, 我從她的神情中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了一種既是對於已故的親人,也是對於祖國和人民的耿耿真情。 臥室中和客廳中都坐滿了來探望的客人,主人和每一位探望者交談著,親切而又慈祥,這 使我又産生了一種感覺:在這些由於悲痛而沉默著的客人面前,冰心似乎既是一個受慰問者 ,同時又是一個慰問者。而這些被慰問的慰問者,在激動之餘,不知覺地被主人的堅毅精神 所吸引,並且從她身上獲得了信心和力量。這真是他們在踏進這間小小客廳之前始料所未及的。送走了一批客人,她讓我坐在臥室的書桌前,對我小聲説:“你今天運氣好,他們為我的生日送來了蛋糕,我們一起吃吧!”這時,我才想起來,隔一天(10月5日)就是她的八十五歲生日。她一面切蛋糕,把一朵奶油紅花切給在座的一個少先隊員,一面説:“鮮花應當屬於你 們年輕人。”這位老人,一生把真善美的情感奉獻給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就是在這樣沉重 的時刻,也仍然極其自然地流涌著她對於少年兒童的火熱般的激情。
在吃著她親手送給我的蛋糕時,冰心大姐突然問我:“你今年多大了?”口氣仿佛是在問一 個孩子有幾歲了。我回答説:“六十六歲,老啦!”她笑著説:“那咱們倆同歲。”看到我的愕然的神情,她又幽默地解釋説:“我是1919年開始寫作的,到現在也六十六年了,你是 1919年生的,咱們不都是六十六歲嗎?看來咱們有緣。”這確實是一個有趣的巧合。同時, 她的驚人的記憶力和敏捷的反應,不能不使我立即從內心感到有些慚愧。在年齡上,她大我 將近二十年,但她的思維能力和精神狀態,卻顯得比我還要年輕。
冰心大姐自從不幸腿部摔傷後,就很少出門了。幾年來,我每到她家裏去的時候(不是春節就是她的生日),總是看到她精神抖擻地坐在臥室的書桌後面,桌上擺著剛收到的報刊和新 書,或是一疊正在動手寫作的稿紙。有時,來了必須接待的客人,她就用雙手扶著形狀好像 是一張小茶几似的助步器,顫顫巍巍慢慢走到外面的客廳裏去會客,過一會,送走了外屋的 客人,又回到臥室的書桌後面,和另一批朋友談笑風生地聊起來。我真佩服她的那種在老人 中實在罕見的旺盛的精力和機敏的應對能力。她待人的親切真誠和毫無做作的淳樸自然,使 來到她身邊的人,總是有著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她有一次對我説,她實在不願意過生日, 因為她喜歡過清靜的日子,但她的生日卻一年比一年過得熱鬧。每到這一天,她的小小客廳 中和臥室裏總是坐滿了興高采烈而且是誠心誠意地來對她表示敬意的客人。絡繹不絕的迎來 送往,接連不斷的應酬活動,使人看著都替她感到累得慌。但是,不論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下 ,她都總是表現得那樣地從容不迫,那樣地細心週到。有一次我因病住院,沒有去給她拜壽 ,但在第二天的下午,當我正為此而感到疚愧時,卻收到她託人為我送來的一盒精緻的蛋糕 ,似乎是讓我在病房中也能夠分享一下她的歡樂。這位可敬的老人就是用這種自然流露的真 摯的感情來對待她的許多不同年齡的朋友的。面對著這個蛋糕,我不禁激動地想到:無論是 在品德上或是在做人的修養上,我從她那裏獲得的是那樣多,而我所奉獻給她的卻是那樣少 。 冰心大姐過九十大壽的日子,我和荒煤同志相約:在那一天的晚些時候再去給她拜壽,為的是躲開那個亂哄哄的熱鬧的高潮。我為了表達心意,在花店買了兩盆松樹盆景,意思是希望 冰心老人能夠像不老松一樣長壽和堅挺。我們走進客廳時,雖然時間很晚了,卻還是坐滿了 客人。她讓我和荒煤坐在她的身邊,親手遞給我們每人一杯酒,認真地説:“我們都不會喝 酒,但今天這杯酒可得喝!”我們當然高興地喝幹了這杯象徵著友情和人瑞的酒。然後,她 又指著茶几上的盤子裏的壽桃説:“這東西現在很稀罕了,是舒乙他們託人定做的,你們也 應當吃一個!”這一天,冰心大姐看來顯得格外高興,在她面前,擺滿了朋友們送來的花籃 ,其中最耀目的是巴金同志送來的由九十朵紅玫瑰花組成的花籃。使她高興的另一件禮物, 是一尊老壽星的瓷像。冰心大姐笑著説:“這可是個新創造,過去的老壽星都是男的,這個 老壽星是女的,這個主意想得好,是向著我們女同志的。”這個女老壽星確實燒制得很別致 ,慈眉善目,雍容大度。但是,在我的目中,真正的女老壽星的最生動最豐富的形象,是此刻坐在我們面前的冰心大姐。她已經在這裡坐了一整天了,卻依然容光煥發,並無倦色,她微笑的面容,仍然像往常一樣慈祥、溫和、親切和真誠,具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長者和仁者的魅力。
今年春節前夕,我去給冰心大姐拜早年。在她的書桌上放著一盆盛開的水仙花,使這間小小臥室顯得分外明亮。她正在書案上給別人題字,看見我進來,就説:“你來得是時候,我正要 送你一本剛出版的書。”她隨即要人從書架上取出一本精裝的《冰心文集》,簽上名蓋了章 。在交到我手中時,她忽然對著我的耳邊用有些天真的口吻小聲説:“你把書用紙包上再帶 走,這本書的精裝本只剩下幾本了,讓別人看見再向我要就不好辦了。”她看來不但身體硬 朗,還有些發福,臉色也比過去豐潤了,使我感到十分高興。看到她正在寫字,我就對她説 :“您也順手給我寫一幅字吧!”她略微想了一下,就提筆在一張十竹齋信箋上,運筆如飛地寫了兩句話:
有好友來如對月,
得奇書讀勝看花。
看到她題款時寫的是:“馮牧小友正”的五個字,我和她都不禁笑起來。然後, 她又題上了名款:“冰心,庚午除夕。”我當時脫口而出地説:“老太太,今年是辛未年了 !”我還以為我為她糾正了一個記憶上的錯誤,她抬起頭來,對我笑著説:“庚午指的是農 歷,今天是除夕,雖然是1991年了,但從農曆説,還得算庚午年,到了明天才應當算是辛未 年呢?”
她把寫好的字交給我並且問道:“怎麼樣稱你為小友,可以吧?”
當然可以,不但可以,而且是理所應當的。我很高興她把我這樣一個晚輩當做可以信賴的朋 友來看待。我還應當坦率地説,能夠成為她的“小友”,我不但高興,而且是從心裏引以為 榮的。
(原載《女聲》199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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