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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鐘書作品 > 正文

論 文 人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14日 13:58

  文人是可嘉獎的,因為他虛心,知道上進,並不拿身分,並不安本分。真的,文人對於自己,有時比旁人對於他還看得輕賤;他只恨自己是個文人,並且不借費話、費力、費時、費紙來證明他不願意做文人,不滿意做文人。在這個年頭兒,這還算不得識時務的俊傑麼?

  所謂文人也者,照理應該指一切投稿、著書、寫文章的人説。但是,在事實上,文人一個名詞的應用只限于詩歌、散文、小説、戲曲之類的作者;古人所謂詞章家,“無用文人”,“一為文人,便無足觀”的就是。至於不事虛文,精通實學的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等專家,儘管也洋洋灑灑發表著大文章,斷不屑以無用文人自居─—雖然還夠不上武人的資格。不以文人自居呢,也許出於自知之明;因為白紙上寫黑字,未必就算得文章。講到有用,大概可分兩種。第—種是廢物利用,譬如牛糞可當柴燒,又像陶侃所謂竹頭木屑皆有用。第二種是必需日用,譬如我們對於牙刷毛廁之類,大有王子猷看竹,“不可一日無此君”之想。天下事物用途如此眾多,偏有文人們還頂著無用的徽號,看了竹頭木屑牙刷毛廁,自嘆不如,你説可憐不可憐?對於有用人物,我們不妨也給與一個名目,以便跟文人分別。譬如説,稱他們為“用人”。“用人”二字,是“有用人物”的縮寫,恰對得過文人兩字。這樣簡潔渾成的名詞,不該讓老媽子小丫頭包車夫們專有。並且,這個名詞還有兩個好處。第一,它充滿了革命化的平等精神,專家顧問跟聽差僕役們頂了一個頭銜,站在一條線上。第二,它不違背中國全盤西化的原則:美國有位總統聽説自稱為國民公僕,就是大家使喚得的用人;羅馬教皇自謙為奴才的奴才或用人的用人(Servus Servorum);法國大革命時,黨人都趕著用人叫“哥哥”(Freres Servants);總統者君也,教皇(Pope)者父(papa)也,哥哥者兄也,在歐美大國都跟用人連帶稱呼,中國當然傚法。

  用人瞧不起文人,自古已然,並非今天朝報的新聞。例如漢高祖本紀載帝不好文學,陸賈列傳更借高祖自己的話來説明雲:“乃公馬上得天下,安事詩書?”直捷痛快,名言至理,不愧是開國皇帝的聖旨。從古到今反對文學的人、千言萬語,歸根還不過是這兩句話,“居馬上”云云、在抗戰時期讀來,更覺得親切有味。柏拉圖理想國排斥詩人文人,嚕囌討厭,那有這樣斬截雄壯的口氣?陳石遺先生詩説:“工於語言者,于法老不貴;頤指氣使人,安能為詞費?”所以漢高祖能夠實做其皇帝,而柏拉圖空抱了一部建國方略(Republic),一部建國大綱(laws),只能夢想著“哲人為王”,來過他的政治癮。照此看來,不但文人是賤骨頭,不配飛黃騰達;就是那些反對文學的名流,也似乎文章做得太長,議論發得太多,不像個話少官高的氣概。柏拉圖富有詩情,漢高祖會發時興,吟過大風歌,他們兩位尚且鄙棄詞章,更何怪那些俗得健全的靈長動物。高地耶(Theophile Gautier)在奇人志(Les Grotesques)裏曾説,商人財主,當害奇病,名曰詩症(Poesophobie),病原如是:財主偶而打開兒子的書桌抽屜,看見一堆寫滿了字的白紙,既非簿記,又非帳目,每行第一字大寫,末一字不到底;細加研究,知是詩稿,因此怒衝腦頂,氣破胸脯,深恨家門不幸,出此不肖逆子,神經頓呈變態。其實此症不但來源奇特,並且富有傳染性;每到這個年頭兒,竟能跟夏天的霍亂,冬天的感冒同樣流行。藥方呢,聽説也有一個:把古今中外詩文集部付之一炬,化灰吞服。據雲只要如法泡製,自然胸中氣消,眼中釘拔,而且從此國強民泰,政治修明,武運昌盛!所以古羅馬教宗土兜鈴(Tertullian)在象教論(De Idolatria)裏主張若要大道光明,極樂世界實現,非剷除文學不可。至於當代名人與此相同的弘論,則早已在銷行極廣的各種大刊物上發表,人人熟讀,不必贅述。

  文學必須毀滅,而文人卻不妨獎勵 ─— 獎勵他們不要做文人。樸伯出口成章(Lisp in numbers),白居易生識之無,此類不可救藥的先天文人畢竟是少數。至於一般文人,老實説,對於文學並不愛好,並無擅長。他們弄文學,仿佛舊小説裏的良家女子做娼妓,據説是出於不甚得已,無可奈何。只要有機會讓他們跳出火坑,此等可造之才無個廢書投筆,改行從良。文學是倒楣晦氣的事業,出息最少,鄰近著饑寒,附帶了疾病。王世貞文章九命早將千古文人的千災百毒,説得詳盡。我們只聽説有文丐;像理丐,工丐,法丐,商巧等名目是從來沒有的。至極傻笨的人,若非無路可走,斷不肯弄什麼詩歌小説。因此不僅旁人鄙夷文學和文學家,就是文人自己也填滿了自卑心結,對於文學,全然缺乏信仰和愛敬。譬如十足文人的揚雄在法言裏就説:“雕蟲篆刻,壯夫不為;”可見他寧做壯丁,不做文人。陸克哈(J.G.Lockhart)替他岳父作傳,記司各德自恨只能為大偉人記載武功,而自己不能夠也轟轟烈烈做番功業。囂俄記童時一詩(Mon enfance)裏,也有同感。此等人尚且怨命,侮做文人,何況其他。因此,我們看見一個特殊現象:一切學者無不威風凜凜,神氣活現,對於自己所學專門科目,帶吹帶唱,具有十二分信念;只有文人們懷著鬼胎,賠了笑臉,抱愧無窮,就使偶而吹牛,談談國難文學,宣傳武器等等,也好像水浸湮的皮鼓,敲擂不響。歌德不做愛國詩歌,遭人唾罵,因在語錄(Gespracechemit Eckermann)裏大發牢騷,説不是軍士,未到前線,怎樣能做戰歌。現代的文人比歌德能幹多了;在善造英雄的時勢底下,能談戰爭;能作政論,再不然,能自任導師,勸告民眾。這樣多才多藝的人,是不該在文學裏埋沒的,也不會在文學裏埋沒的,只要有機會讓他們交換,他們可以立刻拋棄文藝,別幹營生。在白郎寧的理想世界裏,麵包師會做詩,殺豬屠戶能繪畫;在我們的理想世界裏,文藝無人過問,詩人改而烤麵包,畫家變而殺豬─—假使有比屠戶和麵包師更名利雙收的有用職業;當然愈加配合脾胃。

  雪萊在詩的辯護裏説文人是人類的立法者(Legislator),卞萊爾在英雄祟拜論裏説文人算得上英雄。現在的文人有點不同;他們只想做英雄,希望變成立法者或其他。竟説是英雄或立法者,不免誇大狂;想做立法者和英雄呢,那就是有志上進了。有志上進是該嘉獎的。有志上進,表示對於現實地位的不滿足和羞恥。知恥近乎勇。勇是該鼓勵的,何況在這個時期?

  要而言之:我們應當毀滅文學而獎勵文人─—獎勵他們不做文人,不幹文學。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