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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鐘書作品 > 正文

魔鬼夜訪錢鐘書先生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14日 13:50

  “論理你跟我該彼此早認識了,”他説,揀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經受我的引誘和試探。

  “不過,你是個實心眼兒的好人!”他説時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會認識,雖然你上過我的當。你受我引誘時,你只知道我是可愛的女人,可親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沒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絕我引誘的人,像耶穌基督,才知道我是誰。

  今天呢,我們也算有緣。有人家做齋事,打醮祭鬼,請我去坐首席,應酬了半個晚,多喝了幾杯酒,醉眼迷離,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處,不料錯走進了你的房間。內地的電燈實在太糟了!你房間竟暗得跟敝處地獄一樣!不過還比我那兒冷;我那兒一天到晚生著硫磺火,你此地當然做不到─—聽説炭價又漲了。”

  這時候,我驚奇己定覺得要盡點主人的義務,便對來客説:“承你老人家半夜暗臨,蓬篳生黑,十分榮幸!只恨獨身作客,沒有預備歡迎,抱歉之至。老人家覺得冷麼?失陪一會,讓我去叫醒傭人來沏壺條,添些炭。”

  那可不必,”他極客氣的阻止我,“我只坐一會兒就要去的。並且,我告訴”──他那時的表情,親信而帶嚴重,極像向醫生報告隱病時的病人─—“反正我是烤火不暖的。我少年時大鬧天宮,想奪上帝的位子不料沒有成功,反而被貶入寒冰地獄受苦,“好像你們人世從前俄國的革命黨,被暴君充配到西比利亞雪地一樣。我通身熱度都被寒氣逼入心裏,變成一個熱中冷血的角色。我曾在火炕上坐了三日三夜,屁股還是像窗外的冬夜,深黑地冷……”

  我驚異的截斷地説:“巴具獨瑞維衣(Barhey D` Aure-villy)不是也曾……”

  “是啊,”他呵呵的笑了:“他在魔女記(Les Diaboliques)第五篇裏確也曾提起我的火燒不暖的屁股。你看,人怕出名啊!出了名後,你就無秘密可言。什麼私事都給訪事們去傳説,通訊員等去發表,這麼一來,把你的自傳或懺悔錄裏的資料硬奪去了。將來我若做自述,非另外捏造點新奇事實不可。”

  “這不是跟自傳的意義違反了嗎?”我問。

  他又笑了:“不料你的識見竟平庸得可以做社論。現在是新傳記文學的時代。為別人做傳記也是自我表現的一種;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見,借別人身上來發泄。反過來説,每逢作自傳時,並無自己可傳,那就逞心如意的描摹理想,寫到照了鏡子也不認識是誰,或者一味東拉西扯的紀載交遊,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若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須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你若要知道別人,你倒該看他為自己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

  我聽了不由自主的佩服起來,因而恭恭敬敬的請求道:“你老人家允許我將來引用你這段話麼?”

  他回答説:“那有什麼不可以?只要你引到它時,應用“我的朋友某某説”的公式。”

  這使我更高興了,便謙遜的説:“老人家太看得起我了!我配做你的朋友?”

  他的回答是頗為掃興的:“不是我看得起你,説你是我的朋友;是你看承我,説我是你的朋友。做文章時,引用到古人的話,不要用引號,表示詞必已出,引用今人的話,必須説‘我的朋友’─—這樣你才能招來朋友。”

  他雖然這樣的直率,我還想敷衍他幾句:“承教之至!不料你老人家對於文學寫作也是這樣的內行。你剛才提起魔女記已使我驚佩了。”

  他半帶憐憫的回答説:“怪不得旁人説你跳不出你的階級意識,難道我就不配看書?我雖屬於地獄,在社會的最下層,而從小就有向上的志趣。對於書本,也曾用過工夫,尤其最流行的雜誌小冊子之類。因此哥德稱讚我有進步的精神,能跟報紙上所謂“時代的巨輪”一同著地滾向前去。因為你是個歡喜看文學書的人,所以我對你談話時就講點文學名著,顯得我也有同好,也是內行。反過來説,假使你是個反對看書的多産作家,我當然要改變談風,對你説我也覺得書是不必看的,只除了你自己做的書──並且,看你的書還嫌人生太短,那有工夫看什麼典籍?我會對科學家談發,對歷史家談考古,對政治家談國際情勢,展覽會上講藝術賞鑒,酒席上講烹調。不但這樣,有時我偏要對科學家講政治,對考古家論文藝,因為反正他們不懂什麼,樂得讓他們拾點牙慧;對牛彈的琴根本就不用挑選什麼好曲子!烹調呢,我往往在茶會上討論;亦許女主人聽我講得有味,過幾天約我吃她自己做的菜,也未可知。這樣混了幾萬年,在人間世也稍微有點名氣。但丁讚我善於思辯,哥德説我見多識廣。你若到我的地位,又該驕傲了!我卻不然,愈變愈謙遜,時常自謙説:“我不過是個地下鬼!”就是你們自謙為“鄉下人”的意思,我還恐怕空口説話不足以表示我的謙卑的精神,我把我的身體來作為象徵。財主有布袋似的大肚子,表示囊中充實;思想家垂頭彎背,形狀像標點裏的問號,表示對一切發生疑問;所以─—説時,他伸給我看他的右腳,所穿皮鞋的跟似乎特別高─—“我的腿是不大方便的。這象徵著我的謙虛,表示我“蹩腳”。我於是發明了纏小腳和高跟鞋,因為我的殘疾有時也需要掩飾,尤其碰到我變為女人的時候。”

  我忍不住發問説:“也有瞻仰過你風采的人説,你老人家頭角崢嶸,有點像……”

  他不等我講完就回答説:“是的,有時我也現牛相。這當然還是一種象徵。牛慣做犧牲,可以顯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並且,世人好吹牛,而牛決不能自己吹自己,至少生理構造不允許它那樣做;所以我的牛形正是謙遜的表現。我比你們文人學者會假客氣。有種人神氣活現;你對他恭維,他不推卻的接受,好像你還他的債,他只恨你沒有附繳利錢。另外一種假作謙虛,人家讚美,他滿口説慚愧不敢當,好像上司納賄,嫌數量太少,原璧退還,好等下屬加倍再送。不管債主也好,上司也好,他們終相信世界上還有值得稱讚的好人,至少就是他們自己。我的謙虛才是頂澈底的,我覺得自己就無可驕傲,無可讚美,何況其他的人?我一向只遭人咒罵,所以全無此類虛榮的心理。不過,我雖非作者,欲引起了好多作品。在這一點上,我頭像─—他説時,毫不難為情,真虧他!只有火盆裏通紅的炭在他的黑臉上弄著光彩─—“我頗像一個美麗的女人,自己並不寫作,而能引起好多失戀的詩人的靈感,使他們從破裂的心裏─—不是?從破裂的嗓子裏發出歌咏。像拜倫雪萊等做詩就受到我的啟示。又如現在報章雜誌上常常鬼話連篇,這也是受我的感應。”

  我説:“我正在奇怪,你老人家怎會有工夫。全世界的報紙,都在講戰爭。在這個時候,你老人家該忙著屠殺和侵略,施展你的破壞的藝術,怎會忙裏偷閒來尋我談天。”

  他説:“你頗有逐客之意,是不是?我是該去了,我忘了夜是你們一般人休息的時間。我們今天談得很暢,我還要跟你解釋幾句,你説我參預戰爭,那真是冤枉。我脾氣和平,頂反對用武力,相信條約可以解決一切,譬如浮土德跟我歃血為盟,訂立出賣靈魂的契約。雙方何等斯文!我當初也是個好勇狠鬥的人,而自從謀反不遂,貶出天堂,聽了我參謀的勸告,悟到角力不如角智。從此以後我把誘惑來代替爭鬥。你知道,我是做靈魂生意的。人類的靈魂一部分由上帝挑去,此外全歸我。誰料這幾十年來,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陰風。一向人類靈魂有好壞之分。好的歸上帝存,壞的由我買賣。到了十九世紀中葉,忽然來了個大變動。除了極少數外,人類幾乎全無靈魂。有點靈魂的又都是好人,該歸上帝掌管。譬如戰士們是有靈魂的,但是他們的靈魂,直接升入開堂,全沒有我的分。近代心理學者提倡“沒有靈魂的心理學”,這種學説在人各有靈魂的古代,決不會發生。到了現在,即使有一兩個上帝所剩下的靈魂,往往又臭又臟,不是帶著實驗室裏的藥味,就是罩了一層舊書的灰塵,再不然還有刺鼻的銅臭,你説我這樣愛潔的脾氣會要它們麼?近代當然也有壞人,但是他們壞得沒有性靈,沒有人格,不動聲色像無機體,富有效率像機械。就是詩人之類,也很使我失望;他們常説表現靈魂,把靈魂全部表現完了,更不留一點給我。他們自己還得別尋出路。你説我忙,你怎知道我的空閒!我也是近代物質機械文明的犧牲品,一個失業者,而且我的家庭負擔很重,有七百萬子孫待我養活。當然,應酬還是有的,像我這樣有聲望的人,不會沒有應酬,今天就是吃了飯來。在這個年頭兒,不愁沒有人請你吃飯,只是人不讓你用本領來換飯吃。這是一種苦悶。”

  他不説了。他的淒涼佈滿了空氣,減退了火盆的溫暖。我正想關於我自己的靈魂有所詢問,他忽然立起來,説不再坐了,祝你晚安,還説也許有機會再相見。我開門相送,無邊際的夜色在等候著他。他走出了門,消溶而吞併在夜色之中,仿佛一滴雨歸於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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