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洪太太
央視國際 2004年05月11日 14:49
我來德國兩年多了。來了之後不久就在老人院找到第一份工——定期看望住在那的一位姓洪(Rott)的老太太。那時候她就已經92歲,親人都去世了,只有一個外甥媳婦(Langenmeyer太太)經常來看望她,打理她的日常所需。她總是情緒低落,我的任務就是每次去了之後陪她聊聊天,讓她開心。
其實,並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聊天。那時候她已經是靠助聽器都很難聽到聲音,兩年之後她完全失聰,平時別人想和她説點什麼都是先寫在紙上,她看過之後再做回答。然而她也不能清楚的説話了,有時候等了半天,她發出來的只是“啊,啊,啊”的聲音。兩年前我還可以攙扶著她在走廊裏散步,兩年後卻只能用輪椅推著她四處轉轉。在那間10平米的房間裏,每天她起床後就是在長沙發上坐上一天,沒有電視沒有廣播,只有來送飯的護士一閃而過,剩餘的時間她就是寂寞地看著窗外的天。時間對她來説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住在這個樓的很多老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曾經對我説,她搬到這所老人院之後才真正的病了。我想,她在這裡真的是孤獨的。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發出“啊啊”的聲音,而且聲音很大。尤其是她激動的時候就更不能控制。護士怕她吵著別的老人,就總是把她的房門關嚴,這樣她連最後的能觀察到這所房子裏發生了什麼的通道也被關閉了。就是在這樣一個狹小的房間裏,大部分感官功能喪失的她寂寞地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如果我去看她,有時候她顯得很高興,儘管言語不清,但是很喜歡反反復復地講她以前住過的漂亮的房子和與朋友去西班牙度假的故事。有時候她會一直抱怨自己渾身是病痛,或者每5分鐘催促我叫護士來扶她去廁所。很多時候我顯得不耐煩,事後又責怪自己並叮囑自己下次一定好好對待她,陪她做些有意思的事情。然而直到有一天——
病危
我照例去看望洪太太,在樓梯口同事Hedwig問我知道不知道洪太太已經病危了。我説不知道,兩天前看她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我去問護士,護士説,洪太太怕是出現了腦淤血。我走進洪太太的房間,她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嘴張得大大的,發齣劇烈的喘息。我到床前,摸了摸她的手,她沒有反應。下樓的時候,老人院的負責人漢普太太微笑著對我説:“楊,要知道,這都是很自然的,每個人都會走到這一天,洪太太已經這麼大年紀了,一切都很難説。”我撇著嘴強擠出一個笑,卻不知道該説什麼。
那幾天,我每天去看望洪太太。大夫來看了洪太太,他説,沒希望了。我心裏想,不可能,一定還是有希望的,洪太太根本不想死。
有一天我又去看洪太太,房間裏灑滿了陽光,顯得很溫馨,很晴朗。如果她還健康,沒準這一天她也會有個好心情。以前天氣變暖之後,我會把她推到陽臺上坐著看風景。有時候她會靜靜地看著遠方,我看她的時候,她就衝我笑。和前一天相比,她的喘息今天平靜了許多。護士説,這可能説明生命已經日趨衰竭了。前幾天那樣劇烈的呼吸正是顯示了她在與死神抗爭。她的眼睛睜著,臉變得很尖。我拉著她的手説:“洪太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以後天氣再暖和些,我們就一起出去散步。”這時候我看見有一滴眼淚從洪太太的眼角滑落。那一刻我心如刀割。
太殘酷了。我必須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生命在我面前一點一點衰竭,而我站在旁邊卻是無能為力。一個年老的人,在生命終結的時刻,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周圍只是漠然忙碌的護士。也許她連一滴悲傷的眼淚都得不到。
去世
4月25日。早上我去打工,先是看見洪太太房間的兩個窗戶都開著,我想可能是為了方便早上透氣吧。後來看見值夜班的護士一早上居然在廚房和廚師説話,我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我換好衣服,路過廚房的時候,值班護士對我説,洪太太今天淩晨2點半到3點半之間去世了。3月26日,洪太太高興地慶祝了自己95歲生日。我突然變得異常平靜。那一瞬間,我心裏什麼感覺都沒有。好象和其他人一樣,知道這一天不遠了,而且每天都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我走上樓,可是我知道我沒有勇氣再走進那個房間。我想哭,只想哭。
有時候我覺得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真的無法想象,一個人怎麼就能這麼簡單地離開這個世界。她離開了,在寂寞中離開,輕輕地離開,在這所房子裏居住的別的老人甚至不知道她曾經也在這駐足。
葬禮
Langenmeyer的兒子Martin開車帶我去參加葬禮。行車1個多小時以後,我們到達了離Osnabrueck 20多公里遠的小鎮Bramsche,這是洪太太的故鄉。城市的邊緣有一片公共墓地。德語的墓地是“Friedhof”,直接翻譯過來是“靜園”。我覺得這種叫法很好,人死了也就是只再圖個安靜了。漢語裏最難聽的是墳地,聽著就讓人心裏就發毛,不像靜園這樣的叫法很人性化。
這一片墓地差不多是開放式的,圍墻矮得只到膝蓋。如果沒有看見裏面星星點點的墓碑,還真以為是進了花園了呢。墓地裏綠樹掩映,青草鋪地,鮮花爛漫。德國的墓地都是30年為一期進行購買的,往往一塊地屬於一個家庭,墓碑上也常常只寫著家庭的姓氏。如果30年過去了,使用者不再購買,這一塊地就會轉買給別的使用者。這種做法是十分科學的,一塊地反復使用,不會出現死人和活人搶地的現象。
我跟著Martin走到一塊墓地前,墓碑上只寫著“Familie Rott und Langenmeyer”(Rott和 Langenmeyer家)。這塊地大概長5米寬3米,邊臨通道的左角挖了一個長方型的坑,洪太太的棺材就會埋在這個坑裏。一會Langenmeyer太太和她的女兒也來了。我們一起去了墓地邊上的小教堂。
洪太太的棺材停在教堂裏,上面蓋著一個大大的花環,兩邊是Langenmeyer太太和老人院送的花圈。又過了一會,進來6個身穿黑西服戴禮帽的老頭,據説他們是退休之後志願來墓地抬棺材的。他們站成兩排,慢慢地把棺材抬出去。我們跟在後面向洪太太的墓地走去。棺材沉進了墓坑之中,6個老頭摘下帽子默哀了幾秒鐘,然後他們緩緩地離開,現在輪到家屬和洪太太最後道別。天陰沉沉的,風很大。我沒有深色的外套,來的時候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襯衫,冷風一吹凍得我渾身哆嗦。
我最後一個走到墓坑前,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從此刻開始,洪太太與我們處在兩個世界。她將永遠在這裡靜靜地躺著,直到有一天軀體化為泥土。我們的世界裏她不再存在。我把手中的鮮花扔向棺材,祝願她在另一個世界再也不會孤獨。
簡單而短暫的儀式結束了。Langenmeyer太太提議參觀一下這個小鎮。我想起來以前在洪太太房間裏看到的一張老照片,是洪太太小的時候全家人一起在自家開的肉鋪前照的。我們在城裏轉了一圈,照片上的老房子已經找不到了。事過境遷,那棟老房子恐怕幾經其主,現在全不是當初的樣子了。
尾聲
外面很熱,強烈的陽光照著柏油路面,晃得我睜不開眼。春天到了,好像是一夜之間到來了,到處都很綠,在陽光下泛著金光。一切都如平常。路邊的咖啡館坐滿了吃冰淇淋喝咖啡的閒人,老太太們牽的小狗肆無忌憚地在商店的墻角撒尿,下坡的騎車人被凹凸不平的石磚路顛得齜牙咧嘴。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來轉去。洪太太死了,她死了。
在我胸中涌動的,那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我知道,它不是外來的,不是洪太太的死;它來自我的內心,是一種本能,是我感受著,感覺到我周圍人的存在,他們存在的重要。 死亡在向我展示真實的生命週期,讓我在瞬間感受到時間的存在與循環,即便是我發現,這種體會不是能夠長久停留的。這一切加大了我對死亡的恐懼和敬畏。我為洪太太落淚,儘管她不是我的親人。
Der Schmerz, den ich spuerte, nicht etwas ist, dass von außen kommt, in diesem Fall als Tod, sondern dass der Schmerz von innen kommt, aus dem Beduerfnis, fuer seine Mitmenschen etwas zu fuehlen, und zu spueren, dass sie wichtig sind, egal wie die persoenlichen Verhaeltnisse sind. Der Tod zeigt mir den wahren Rhythmus des Lebens und richtet meine Wahrnehmung fuer einen kurzen Moment auf die wahren Prozesse der Existenz und die Muehlen der Zeit aus, auch wenn ich merke, dass diese Wahrnehmung nicht dauerhaft festgehalten werden kann. Dies ueberlagert fuer mich die persoenlichen Angelegenheiten und erfuellt mich mit Erfurcht und Schaudern, und laeßt mich weinen, egal, ob ich mit jemandem verwandt bin oder nicht.
為了洪太太,我願意相信有天堂。
文/楊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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