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的胃病是在高中時落下的？跑着去吃飯的高中生和逐年上升的腸胃病
臨近高考前，金泰把手指伸進口腔裏，試圖讓自己吐出來，哪怕是打個嗝也能稍微舒服點。“終於在進考場前等到了，乾嘔了一下。”他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自高二開始出現的慢性胃炎總是在他情緒緊張的時候突然襲來。如果平常吃飯不注意，胃噯氣還會讓他全身脫力，打不出嗝，也吐不出來，他只能趴在桌子上做高三復習題。
中午十二點的鈴聲一響，金泰和同學們就要“飛奔去吃飯”。先跑下5層樓，再穿過一處小操場，然後像子彈一樣射入食堂。
在社交媒體上，高中生第一視角記錄“極限飛奔吃飯”的視頻總能引來數十萬的點讚和共鳴，大家在“憶苦思甜”的同時，也有人問出這樣一句話：有多少人的胃病是在高中時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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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腸鳴”
安靜的晚自習上，陳越的腸胃突然發出一聲鳴響，坐在前面的同學立刻笑着轉過頭看她，“剛才是不是你的肚子叫了？”
不知道從高三的哪一天開始，陳越開始隨機出現“腸鳴”，不大不小的聲音剛好能讓周圍同學聽見。“不僅會轉移我的注意力，而且很尷尬、很丟臉。”和“腸鳴”相伴而來的，還有每晚十點準時的胃痛，疼痛會持續到晚上十一點晚自習結束，回到寢室，她的胃就神奇地不疼了。但是第二天，這對“難兄難弟”又會準時“到達”，周而復始。
“當時去看了醫生，但是沒有查出什麼器質性問題，醫生説可能是神經性胃炎，壓力導致的。”由於學習安排緊張，陳越也不敢經常請假去看醫生，每次疼的時候就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熬過那一兩個小時”。為了避免“腸鳴”的隨機出現，陳越會長時間下意識地下腹用力，“然後整堂課都非常心不在焉”。
陳越的情況並非個例。山西醫科大學公共衞生學院營養與食品衞生學研究室胡江濤通過對581例12—25歲青少年胃鏡檢查結果的分析發現，慢性胃炎已經成為青少年人群高發的胃病，且呈逐年上升的趨勢，其中“長期、持續、強烈的社會、心理應激改變了自主神經系統功能，同時也引起了機體內腸胃環境的變化”。
蘇航所在的高中是河南省的一所縣城重點中學，該校規定，午休和吃飯時間為20分鐘。蘇航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這20分鐘包含往返食堂的時間，“如果老師課後拖堂或者自己下課後想要去趟廁所，再去掉折返、排隊的時間，真正吃飯時間也就5—8分鐘”。
“速度快的同學10—15分鐘可以吃完，但是我最快的一次也要17分鐘。”由於腸胃不好，吃飯速度慢，蘇航經常因為吃飯超時被記名字，通報給班主任，這也導致他吃飯時越來越緊張，“狼吞虎咽地吃，看到食堂沒人了就開始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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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長期吃飯快、不消化，蘇航先是出現了胃疼，“疼的時候整個人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頭上冒汗”。高二時情況更加嚴重，他得了急性闌尾炎，“考試時吐出橙黃色的酸水”。為了應急，他會在抽屜裏準備一些奧美拉唑、嗎丁啉和乳酸菌素片之類的藥，“先自己扛着，實在不行了再去找老師請假”。據蘇航介紹，他所在的高中“基本上每個月每個班都有同學得腸胃病”。
田照在一所實行“軍事化管理”的重點高中擔任了近20年教師。一次，學生問他：“帶班的這兩年，怎麼從來沒見您生過病？”田照説，聽到這個問題時他直接愣住了——原來在高中生眼裏，不生病是一件稀奇事。“但是我都四十多歲了啊！”他告訴記者，“你想想這群十幾歲的孩子身體甚至不如我，這有多糟！”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中醫醫院消化疾病診療中心主任醫師吳兵告訴記者，近些年在消化科遇到的初三和高中的學生患者並不少見，“甚至追問成年患者胃腸道紊亂的病史，往往都説是從初高中時期落下的病根”。在他看來，情緒緊張、吃飯時間過短、作息不規律是引發高中生腸胃病的重要因素。
“消化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在口腔裏細嚼慢咽。”咀嚼，作為一種機械性消化方式，可以促使口腔生成唾液澱粉酶。吳兵告訴記者，未經充分咀嚼的食物進入腸胃後，會使腸胃蠕動磨損加重，引發胃脹、胃疼等臨床症狀。
“充分的咀嚼和進食需要15—20分鐘，這也是神經反射産生飽腹感的時間。”如果吃飯過快，神經甚至來不及形成飽腹感，很有可能會導致過量飲食。吳兵指出，5—8分鐘的快速進食、狼吞虎咽、跑着去跑着回、站着吃飯等等都是不健康的飲食方式。考慮到青少年還處於生長髮育的關鍵時期，胃腸道比較敏感脆弱，家長和學校應對吃飯時間問題引起重視，“下課後至少要預留30分鐘的時間讓孩子進餐”。
“羞恥”
2023年，田照在帶班時發現一個學生午休時總是在座位上發呆。“我就問他，你咋不去吃飯呢？他説不想吃，沒有胃口。”
實際上，記者在採訪11位當事人後發現，“沒胃口”遠遠沒有聽上去的那般輕描淡寫。其背後往往指向一種高中生活的壓力。
戴佳在江蘇省一所重點中學唸書時，每天早上五點半就要起床上課。“因為很困，要麼早課之後啃兩口飯，要麼就趴下來睡覺，基本上所有人都沒有胃口吃早飯。”一段時間過後，戴佳得了反流性食管炎，出現噯氣、反酸等症狀。“有時候上課也會噯氣，我都用手捂着，避免我的口氣給周圍人帶來什麼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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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佳告訴記者，比起“口氣”的羞恥，自己更害怕請假去治病，“因為在那個環境下，別人都在學，而你卻請假了，就是不應該的”。李聞舟因為胃痛和脊柱側彎而頻繁請假，高二上學期時被班主任調到了教室最後一排。據她回憶，那時候被調到教室末排的幾個同學，都有各種各樣的疾病，“就好像身體不好，總是請假耽誤學習，被老師放棄了一樣”。
來自河北的徐藝含自上初中時起就被批評“很松散”，“班主任説將來要是去衡水中學讀書，吃飯的時候都只能端着盤子邊走邊吃”。實際上，徐藝含並沒有核實過這一言論的真假，只知道班主任會不自覺地用超級中學的標準來要求他們，這也導致吃飯時間長短的問題在朋友之間變得非常敏感。
“一開始我吃得慢，朋友會注視着我，意思是讓我快點吃。”由於不能耽誤“大家的時間”，徐藝含發現，幾乎不可能在一頓飯的時間內完成朋友間的基本交流，久而久之，獨自吃飯、“你不等我，我也不等你”的情況變得越來越多見。“在某種程度上，競爭瀰漫在高中生活的各處，哪怕連吃飯也不例外。”
首都師範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副院長、博士生導師薛海平指出，把吃飯時間也納入“學習節奏”的一部分，以此追求更高分數的方法，反映了一種功利主義的教育觀。“有不少學生回憶高中的那一段經歷，會覺得身體、心理等方面，一直都存在陰影。”薛海平表示，這種學習經歷會對個體造成創傷，帶來長久影響。
“壓力”
那麼這種充滿壓力的節奏是從哪開始的呢？
當了近20年高中教師的田照發現工作“正在變得越來越難幹”。他告訴記者，這些年，學校給學生安排的考試越來越頻繁：從一開始的月考，到前些年開始施行的周考，再到如今的一週兩考。每兩次考試結束後，要分析學生的成績，“開會的時候點老師的名，班級成績不好的老師還得發言”。
“但沒有誰能保證學生每個星期都考好。”田照告訴記者，學生的知識水平不可能在一個星期內發生太大的變化，但是這種分秒必爭的氣氛卻瀰漫在整個教學系統中。更重要的是，“學校一開會，老師的壓力自然變大，也會將這種壓力自覺或不自覺地傳遞給學生”。
在田照看來，在學校裏老師就像是學生的父母一樣，“父母的情緒穩定，孩子才能健康成長”。有時候，他也會和一些經常請假的學生家長交流，但聊到最後就是互相嘆氣。“誰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但就好像是被整個氛圍裹挾着，誰都清楚，但誰都沒有辦法。”
“最佳區間”
由於晚自習要上到夜晚十一點，徐藝含的胃痛經常會讓她心煩意亂。“我很難受，就不想學習，可能最後一兩個小時就是坐在那發呆。”在不斷積攢這種“自暴自棄式的浪費時間”後，徐藝含決定以看病為藉口出去走一圈。
“當時出走的決心特別強烈，我就自己坐公交車，到市中心的商場裏面兜一圈再回來。”徐藝含説，回來之後，自己的心情反而好多了，“當時覺得胃病也挺好的，治病給了我一個喘息的空間”。
薛海平教授的研究團隊向記者分享了一項研究結論：校內學習時間和校外學習時間對青少年學業成績和學習態度的影響呈倒“U”形曲線。這就意味着，學習時間應有一個“最佳區間”，當超過這個“度”時，青少年的學業水平和學習態度積極性便會呈下降趨勢。
薛海平表示，只有當學習時間處於合理範圍內，學生的學業成績才能夠隨着時間的增加而提高。安德烈·焦爾當在《學習的本質》一書中也提出，學習並不是一種線性現象。因此，一味地增加學習時間而不提高學習效率，會導致“過猶不及”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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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地擠出更多的時間去追求更高的分數，容易給學生帶來痛苦的學習體驗。”薛海平認為，這會導致學生一想起學習就痛苦，或者覺得不受苦就無法取得好的學習成績。這些對於學習的認知偏差會影響個體對學習的興趣，進而導致厭學。
2025年5月27日，教育部辦公廳印發的《關於開展基礎教育“規範管理提升年”行動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明確了育人為本、健康第一的教育理念。《通知》提出16條負面清單，重點內容包括：嚴禁違反規定頻繁組織考試，加重學生學業負擔；嚴禁違規安排學生作息，擠佔學生課間休息；嚴禁提前開學、延遲放假，或利用假期組織補課等。
田照所在的學校在收到《通知》後，開始將學生的上課時間由上午七點調整到八點以後。他告訴記者：“負面清單的出臺很有意義，因為無限地延長學習時間，通過刷題作為解法，在當下高考改革的背景下，其效力變得越來越弱。”
“現在的高考命題趨勢不再是以簡單的、需要背記的理論為主，而是需要考生用更靈活的方法去解決真實存在的問題。”田照補充説， “老套的方法不但會損害孩子的身心健康，而且在未來更可能無法繼續奏效。”
作為高中數學特級教師，劉勳在採訪中也輔證了這一觀點，“近些年，高考數學試卷中出現了讓學生根據現場材料加工的題目，靈活又有難度，單純靠刷題是很難突破這個瓶頸的”。
作為常年關注中高考改革的學者，薛海平對這一趨勢也深有體會。“我們國家面臨的重要問題是如何培養創新型人才，但是靠刷題是培養不出來創新人才的。”在他看來，高考作為一個指揮棒，其引導的方向就是學生學習要打破學科之間的界限，培養學生靈活應用知識在複雜情景中解決問題的能力。
薛海平指出，留出一定的時間和空間讓教師和學生進行獨立思考、自主探索，保障他們的身心健康，才可能培養出更多的國家需要的創新型人才。
對此，已經高中畢業的戴佳有了更多的感悟。如今，她的噯氣已有了一定程度的緩解，但是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還是保持着獨來獨往、快速吃飯的狀態。她告訴記者，如果能夠回到高中，她會對自己説：“其實是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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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製：李紹飛 王敬東
記者：盧洋
剪輯：楊繹霏
編輯：闞純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