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觀察丨一級軍士長的帶兵“三字訣”

　　“我盡到了一名班長的職責”

　　■解放軍報特約記者 李映虹

　　山路蜿蜒，顛簸數小時後，記者抵達火箭軍某旅駐地，尋訪一位紮根深山30年的老班長——一級軍士長安軍偉。

　　作為該旅兵齡最長的兵之一，電力維護技師安軍偉30年如一日，守護着覆蓋群山的電力命脈。高壓電力運維，是他的專業；上千次巡線搶通，是他和戰友們用汗水書就的記錄。

　　這位滿身榮譽的“兵王”，最珍視的身份始終是“班長”。對話中，無論記者拋出什麼問題，安軍偉的回答總會落回“帶兵”這個話題。

　　“老班長，請您講講學電力專業遇到過的困難吧？”“背完理論還差得遠，關鍵是要帶着大夥一步步上手練透……”

　　“守山巡線這麼多年，哪次任務您記憶最深刻？”“任務都重要，出發前檢查裝具，注意碎石蛇蟲，雷雨天絕不能靠近電塔……班長不僅要完成好任務，更要保證戰友的安全。”

　　“這深山裏信號時有時無，您是怎麼適應的？”“那沒啥！打球、看書，我還上軍網看動漫……年輕戰士的想法挺活泛，你也得了解，不然哪來共同語言。”

　　提及個人榮譽，他輕描淡寫。一説到帶過的兵，他如數家珍——楊康，現在已是連隊主官；排長羅彬，曾榮立二等功；二級軍士長楊小軍，被評為火箭軍“百名好班長”；三級軍士長張彬，參加上級比武多次奪魁……

　　30年軍旅生涯中有28年當班長，安軍偉帶出專業尖子數百名，許多人成長為軍官和部隊建設的中堅力量。這是他最驕傲的“軍功章”。

　　某連一級軍士長李克義感慨：“我們同批兵裏，數老安最懂‘帶人’。帶出的兵立了功，他比自己獲獎還高興呢！”

　　一名旅領導評價説：“有人把帶兵當工作，安軍偉卻把它‘活’成了本能。”

　　回望守山歲月，安軍偉心中最閃亮的榮耀，並非那一枚枚沉甸甸的軍功章，而是那句樸實無華卻重若千鈞的話：“我盡到了一名班長的職責。”

　　一級軍士長的帶兵“三字訣”

　　■解放軍報特約記者 李映虹

　　火箭軍某旅一級軍士長安軍偉（中）為戰友講解某設備內部結構。向修紅攝

　　“頂”字訣

　　一時能“頂”上，靠的是一腔熱忱；一直“頂”得住，必須有過硬實力

　　火箭軍某旅一級軍士長安軍偉的迷彩服左肩處，總比別的位置磨損得更快些。連隊線路維護班的戰友們笑稱：“晾衣場裏，安班長的衣服一眼就辨得出來。”

　　當兵30年，安軍偉的每套軍裝大抵如此。怎麼磨損的？扛電纜、頂電桿、背設備——這位身高並不魁梧的老兵，總習慣把最沉的擔子往自己肩上撂。

　　都是資歷最老的兵了，怎麼還天天肩挑背扛，頂在前頭？“習慣了。”安軍偉咧嘴一笑，“咱當班長的不頂在前面，難道讓戰士們頂？”

　　安軍偉口中的“習慣”從何而來？這要從多年前的一段經歷講起。

　　2006年初，已經是某單位電力維護系統骨幹的安軍偉接到上級通知：新營區電力系統初建，急缺相關專業骨幹，希望他去“頂”一下。

　　“山裏的情況知道吧？”領導的話説得直白，“沒民水、沒市電、沒信號。”

　　“明白。”安軍偉的回答很乾脆。

　　調令下來第二天，安軍偉就打起揹包，從已經紮根10年的大山，搬進了另一座深山。

　　這一“頂”，就是20年。談及這樁往事，記者從安軍偉臉上看到的，不是“憶苦”的艱辛，而是一種幸福的榮耀：“能穿上這身軍裝，帶隊參加這麼重要的建設任務，多幸運啊！”

　　被組織需要、被戰友信任，是這名士兵發自內心高興的事。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説，打起揹包、説走就走，是一種時尚和灑脫；而對當年的安軍偉而言，説走就走，是一種使命與擔當。

　　剛當兵時，安軍偉本是一名衞生員。由於單位電力專業人手不足，組織讓勤奮好學的他“頂”上去。

　　為了學精技術，一有電力維修任務，安軍偉就湊上去看班長怎麼操作的，還問個不停。班長被問煩了，他就嘿嘿一笑，遞上一杯熱水説：“您歇會兒，再給我講講這個電路！”憑着這股鑽勁，他從一名衞生員轉型成為電力骨幹。

　　一時能“頂”上，靠的是一腔熱忱；一直“頂”得住，必須有過硬實力。那年，安軍偉帶着從不同單位調來的6名戰友，住進了深山，建設新營區的電力系統。

　　這項工作的難度超乎想象。建一座電塔，地基就要挖6米深。山高坡陡，車開不上去，所有材料全靠戰士們沿着陡坡，用肩膀一點點扛上去，再一層層搭起來。

　　摸索、嘗試、實踐，摔了一跤又一跤，爬了一峰又一峰，安軍偉帶着戰友們一點點積累經驗——

　　工期緊，任務重，為搶在雨季前完成首座電塔的架設，班組吃住在工地，連續奮戰72小時。在缺乏大型機械的條件下，他們摸索出一套山地組塔安裝流程。

　　資料缺，經驗少，面對複雜的地形，他們打着手電，對照僅有的幾本教材，在工棚裏反復驗算，手繪上百張結構草圖與接線圖。

　　路，是走出來的。從艱難地立起第一座桿塔，到整條線路初具雛形，安軍偉和戰友們踏遍了這裡的每一道山脊。

　　當穩定的電流第一次點亮深山營區的夜晚，這群渾身泥污、手掌磨破的士兵緊緊擁抱，眼裏閃動着淚光。

　　在學習室的書架上，記者看到了一本已經被翻得泛黃的專業教材，上面清晰標注着安軍偉總結的“望聞問切”故障定位法。中士佔雄輝介紹，安班長將複雜電氣原理轉化為可感可觸的具體方法，讓年輕戰士也能系統分析問題，不再“手忙腳亂瞎摸索”。

　　由安軍偉提煉的另一條要訣——“地基三看”原則，如今已經成為該旅電力作業時的指南。組織施工的一級上士何小東指着一處現場設置説：“這是安班長帶着我們摸索出來的經驗，雨季施工時保證牢固。”

　　“守”字訣

　　守山不是困守，而是紮根；寂寞不是煎熬，而是磨煉

　　記者與安軍偉在營區裏邊走邊談。説話間，這位一級軍士長自然地彎下腰，撿拾起路上的雜物裝進口袋。他拍拍手説：“這裡就是咱家。誰在家看見地上有東西都會撿起來。”

　　大山裏的這個“家”，對安軍偉而言有着特殊的分量。進駐這麼多年，他在這裡度過了許多個春節。妻子許綿在電話裏向記者坦言：“只知道老安在部隊當兵，具體做什麼工作，他從來不説。”

　　這種“守口如瓶”，是堅守深山的第一課。然而，真正考驗人的，是如何與寂寞共處。

　　營區周邊，清澗澄澈，逶迤向東，沿岸峰巒疊翠，蜿蜒起伏。許多初來者都會驚嘆於這裡如詩如畫的風景。但對常年駐守在此的官兵而言，“守山”二字的浪漫背後，藏着另一番滋味。

　　曾有位老兵總結出在大山當兵的3種心境：感到神奇——為壯麗山河震撼；感到神秘——因任務特殊而深感責任重大；感到神聖——將堅守本身視為崇高使命。

　　這一心路歷程達成背後，首先要直面的是無孔不入的寂寞。排長羅彬就經歷過這樣的掙扎：“入伍前，我以為到火箭軍是當號手按發射按鈕。沒想到，自己天天在深山裏巡線修電塔。”

　　更讓羅彬難以忍受的是山裏時斷時續的信號：“發條消息，要舉着手機滿山找信號。朋友的問候，半天回不了。”

　　羅彬忘不了，那天休息時，安班長主動和他聊起一部小説中的主人公：“還記得主角在山裏修煉那段嗎？正是那段孤獨的修煉，讓他學會了絕世武功。”

　　羅彬眼睛亮了：“班長，您還懂這個？”

　　“哈哈，跟着你們學。”安軍偉笑着説，“寂寞不是敵人，而是修煉的機會。”這番話點醒了羅彬：既然上不了網，不如靜心鑽研專業。

　　2年後，這名曾經浮躁的年輕士兵在國際軍事競賽場上打破紀錄。如今，他已經成為一名排長。

　　安軍偉説，自己並非天生就懂帶兵。早年，他的帶兵方法同樣簡單直接。然而，隨着班裏的戰士從同齡人變成比自己孩子還小的年輕人，他意識到：帶兵的第一步，是讀懂時代的差異。於是，他特意去了解年輕人喜歡的動漫、小説和網絡游戲。

　　年輕士兵的心事，也像山間的小路般幽深。大學生士兵鐘建平理論考核次次優秀，可一上塔操作就手抖。安軍偉私下裏了解到，他童年時曾有過觸電的經歷。

　　“怕電？這很好！”安軍偉的開場白出人意料，“電這東西，外號就叫‘電老虎’，不怕才容易出事。怕，説明你懂得敬畏。”安軍偉陪着鐘建平從最基礎的接線開始，每個動作分解示範，反復練習。

　　3個月後，鐘建平獨立完成高空作業，安全下塔。他一把抱住安軍偉，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

　　“沒有天生的優秀士兵，就像營區裏的樹一樣，修修剪剪才能越長越高。”安軍偉邊説着，邊指向一棵香樟樹，“修剪的前提是，了解它的生長習性。”這種了解，讓他能精準把握每名戰士的特點：對怕電的鐘建平，他用耐心化解恐懼；對浮躁的羅彬，他用共情引導成長。

　　夜幕降臨，營區燈火通明。訓練場上，傳來戰士們操練的口號聲；學習室裏，年輕的身影正埋頭苦讀。

　　漫步在營區小道上，安軍偉不時彎腰撿起落葉。這個被戰士們親切喚作“老安”的班長，用最樸素的方式，守護着這片精神家園。

　　“守了這麼多年，不膩嗎？”

　　他望向遠山，語氣平靜：“樹扎了根，就不會想著挪窩。當兵，也一樣。”

　　在這座深山裏，安軍偉不僅堅守着士兵的使命，更守望著一茬茬戰士的成長。正如上等兵鐘建平所説：“班長讓我們明白，守山不是困守，而是紮根；寂寞不是煎熬，而是磨煉。”

　　“傳”字訣

　　他要傳遞一種精神，讓忠誠與擔當在這片深山裏生生不息

　　巡線的隊伍行進在山路上，安軍偉的位置悄然在變化。

　　從前，他總是走在最前面——第一個踏進冰冷的河水試探深淺，第一個繫上安全繩攀爬陡坡，第一個登上電塔排除故障。

　　如今，這位即將退伍的老兵卻習慣走在隊伍末尾。

　　“班長，接下來這段路該往哪拐？”鐘建平回頭詢問。

　　“你再想想！”安軍偉説，“看看周邊的地形，想想我平時怎麼教的。”

　　這並非推諉，而是安軍偉獨特的“傳藝”之道。在他看來，班長的價值，不是讓自己成為班裏最強的那個，而是讓每名戰士都超越自己。

　　對安軍偉總結出的巡線“眼手心”排查法，二級軍士長吳波了然於胸：“眼要看”，觀察桿塔裂紋、瓷瓶破損、樹木遮擋；“手要摸”，感受設備溫度、螺絲松動、絕緣老化；“心要想”，隨時提問，主動思考故障成因。

　　“記得第一次單獨巡線，我緊張得手心直冒汗。”二級上士李建虎回憶，“但幹着幹着，耳邊就響起班長的聲音。原來，他平時的嘮叨，早就印在了我們腦子裏。”

　　安軍偉的“嘮叨”有特點：該批評時絕不姑息，但批評之後必有耐心的説理。

　　一次訓練中，下士谷藝潑因粗心導致某設備短路。安軍偉當着全班的面，嚴厲批評了他。晚上，他又找谷藝潑促膝長談：“我批評你，是因為你值得培養。隨便長的樹，只能當柴燒。”

　　除了專業技能，安軍偉更注重精神的傳承。走在營區裏，你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官兵看到地上有垃圾，都會自然地彎腰撿起。這種習慣，也源自安軍偉。

　　中士王浩説：“安班長並沒説太多大道理，但他每天默默地做，我們就跟着學。”對此，安軍偉表示：“當兵這麼多年，主官會輪換，一個連隊的風氣到底怎樣，還得看我們這群老兵如何傳遞。”

　　指導員陳帥發現，最近安軍偉巡查各點位的次數更頻繁了。現在安軍偉只是看，很少自己動手。看到年輕戰士們熟練地操作設備、準確地判斷故障，他的嘴角會不自覺地揚起來。

　　今年12月底，安軍偉將服役期滿離開部隊。按照政策，他本可以申請延期服役，但他選擇了把崗位騰出來，讓跟了自己5年的副班長、二級上士王志遠接棒。

　　“志遠早能獨當一面了！”安軍偉説，“這個班交給他，我放心。他們一定會超越我，把這座山守得更好。”

　　夜深了，學習室的燈還亮着。巡線結束，安軍偉沒有休息，繼續着手整理他的“傳家寶”——28本專業筆記。

　　這些筆記裏，除了故障案例、運維經驗等，還有兵情分析：趙鋒性子急，但責任心很強，適合幹精細活兒；馬東心細，可以培養當安全員……

　　安軍偉巡線常用的工具箱裏，每一件工具都保養得锃亮，就像剛接手時一樣。他要交出去的，不只是一個工具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他要騰出一個崗位，托起年輕骨幹的成長；他要交出一本本筆記，留下多年積累的經驗；他要傳遞一種精神，讓忠誠與擔當在這片深山裏生生不息。

　　第二天的巡線路上，安軍偉依然走在隊尾。不同的是，這次安軍偉的腳步格外輕快。電線在陽光下閃着銀光，一座座電塔如忠誠的哨兵屹立山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