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國選
母親最後一張照片
壇子菜
母親先前最喜歡吃壇子菜。在我的記憶中,老家沒有什麼像樣的傢具和用具,擺設最多的是壇子,大中小型陶罐壇子佔居了半進屋,大壇子叫“海”,一隻“海”能夠腌下一谷籮蘿蔔豆角辣椒什麼的小菜。幾隻“海”輪流腌,家裏的一日三餐便離不開壇子菜了。孩提時我的賊眼總是瞪著小壇子,那裏面是最好的壇子菜——豆腐乳,可不是過年過節、家裏來貴客,小壇子的蓋是難得揭開一次的。
母親每年初冬時節準備做豆腐乳時,才會將“海”裏的粗菜切細,和上小壇子裏已經不成坨的腐乳漿,算是改善伙食。不過,父母一生疼愛崽女,在我上高中住校時,他們對我的伙食做了最大的改善,我每週兩次回家帶菜,雖然每次都是以壇子菜為主,卻並非純素不沾葷。母親每年將肉票買回雙倍的豬大腸,刮下膏油後熏成臘腸,煮菜時將壇子菜和上一點臘腸鹽蛋、海帶鹹魚什麼的,加入幾滴茶油豬油豆油炒一海碗,塞滿一玻璃瓶,這就是我三天下飯的菜。
父母親在家卻沒有這樣的享受,每餐不是壇子菜就是煨辣椒,連油星子也尋不見,每年一兩斤憑票供應的豬油或憑工分分配的茶油,只能攢給我們吃,長身體。只有嘗新、過年時,父母親才能真正嘗點豬肉美味。母親將一坨肉剁碎煮一鍋湯,撈出鍋底的精肉給我們吃,她與父親只喝一碗湯水肥肉花。
母親似乎不愛吃甜食。記得我10歲那年的除夕,母親拿出半斤糖票、3角錢,囑我去大隊代銷點買半斤白糖來做年貨。回來的路上我不小心滑了一腳,白糖撒了一地。母親狠不得用眼睛挖死我,然而她捨不得打一下、罵一句,只是含淚叨著:有錢買不到的呢,這年還怎麼過?雙手瘋狂地刮著地皮,把地上的泥土沙子草屑都挖回家,泡進水裏,然後才用“糖”水和著米粉做年貨。那年油炸的套花、麻花、蘭花根色彩特別紅,成為正月初一接待拜年客時全家享用的上等食品。
到了初二,這種油炸食品只有來客時,母親才舍得拿出來擺在“九宮格”的果品盒裏,客人還沒離席,她就趕緊收藏起來。不知事的我伸手去搶,母親就塞過一把“同樣”的套花、麻花、蘭花根。懂事的我也就不糾纏了,先將一根蘭花根拋進嘴裏,一嚼,什麼貨色呀?又咬套花、麻花,全是酸辣鹹味。我將年貨甩在地上,人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罵著狠心的娘只顧自己吃,不讓滿崽吃。父親過來了,説你讀書的人也不懂事,你見你娘什麼時候吃過油炸貨呀?我扯開淚眼偷看,母親正蹲那裏默默地尋找著碎片,一點一點地送進嘴裏。我曉得自己犯了錯誤,撲進了母親的懷抱裏。後來我才曉得,每年的年貨,油炸的甜食極少,大部分是或蒸或炒熟的,而且摻合的是壇子菜裏面的酸辣鹽水。母親從未吃過油炸貨,最多嘗一點蒸炒貨。
甜酒糟
母親後來最喜歡吃的是甜酒糟。1983年春,退伍後當了兩年大隊幹部的我考上國家幹部,我們兄弟三人算是都放下了“泥飯碗”,捧上了“鐵飯碗”。父親已經去逝,鄉下老家只留下母親孤獨一人。我們強烈要求母親去城裏一起生活,她卻紅黑不肯,説是六十不留宿,七十不留餐,不能死在外頭變孤魂野鬼。她要我們放心,説是我的伢崽都有出息,都孝順,娘手中一世沒有過這麼多的錢,眼下買東西又不興票了,不曉得吃穿才愚蠢呢。還告訴我們一個秘密,説娘眼下會過生活了,天天吃肉吃酒吃白糖。可不是嘛,原先根本不沾酒、不吃糖的母親,眼下桌子上總是座著兩隻酒罈子,輪番裝著白花花、香噴噴的糯米糟酒。
想吃時舀出半碗酒糟,加上兩調羹白糖,熱天用泉水、凍天用開水一衝,吃得嘴巴彈響。米酒是母親自己做的,開這壇酒時,她就會買來糯米煮熟和上酒藥,裝滿另一壇子封存起來,保證新接舊,舊搭新。吃飯時葷腥也多了,菜也新鮮了。我們見母親會生活、會調理些了,身子骨也確實硬朗些了,也就放心了許多。
發現母親簡直與壇子菜“訣別”的事,是在千禧之年。我們回老家給母親做八十大壽,沒想到酒席還未散,她就病倒了。我們以為是勞累所致,一問鄰居才曉得,母親這幾年經常犯這號病,一發病,脊椎骨、腿骨痛得鬼喊鬼叫。她又從來也不讓鄰居寫信搭信告訴我們,生怕影響我們的工作和前途。説是一點小病,睡上一兩天、放兩個響屁就輕鬆了。再不行請人上山扯一劑草藥裝滿一罐,熬出一碗,喝下就沒事了,實在不行才希望打一針吃幾片藥。
只是村子裏十有八九的人外出打工了,白天見不到幾個人,夜晚見不到幾盞燈,連跑腿的人都難找。找到了跑腿的也難以找到醫生,整個大隊(鄉親們仍然不習慣叫村)就一個醫生,原先還是學獸醫的。我們曉得原委後,強烈要求母親隨我們進城住,也好有個照應,並答應她絕對保證落葉歸根。老母親經不住日趨增多的病痛折磨,經不住孝子賢孫、親朋好友的真誠勸説,勉強答應先到滿崽家住一段,也看看世界,走走口岸。
分離二十年後,我們母子終於再次朝夕相處了。我與愛人商量好,一定要安排照顧好母親的衣食起居,保證母親的嗜好,米酒、白糖是不能斷的,除了餐餐不少葷腥外,酸辣壇子菜也不能缺。可是生活了一段時間後,我們驚奇地發現,桌上每餐擺的、連我們都喜歡吃點開胃的那一碟壇子菜,母親連筷子都不沾,餐餐吃的魚肉禽蛋和時鮮蔬菜。對於這種變化,我們打心眼裏高興,這可是時尚的綠色生活方式呢,只是不知母親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了這種良好的生活習慣,是生理反映還是心理反映。為了解開這個謎,我見母親心情極好時,也試著深淺探問道:娘!您眼下好像好怕酸怕辣,是不是身子骨出了什麼毛病,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好端端的去什麼醫院!母親先是生氣,略有所思後説:娘也弄不明白,先前要是有這麼好的壇子菜,一餐至少可以多吃一碗飯。眼下見到這號菜,眼睛想吃,卻沒有胃口,怕是倒胃口了呢。我就説:娘!自己的崽媳婦不要當外人,想吃想穿想用想花,您儘管開口。我們買得起,買得到,也會盡力孝順您的。母親爽朗地笑著,不假思索地説:與你們一樣生活,娘還不知足?我也不曉得是怎樣,總想吃點甜酒糟開開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