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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0日 《悅耳的老舍》 范亦豪 

央視國際 2004年06月11日 10:17


  主講人簡介:

  范亦豪:1936年生於北京;1958年畢業于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1978年至今,先後任青海師範大學中文系講師、副教授、系主任及天津外貿學院、南開大學教授;中國老舍研究會學術顧問;曾在《文學評論》《中國社會科學》《魯迅研究》等有影響的學刊上發表過老舍研究、魯迅研究、詩歌和戲曲研究等論文多篇。

  兩次獲省級科研論文獎。從事老舍研究二十餘年、任中國老舍研究常務理事和副會長多年。曾應邀赴日本、意大利和香港、澳門等地講學。

  內容簡介:

  讀老舍,讀出聲來是必要的,最好用北京話讀,而且是跟老舍差不多的北京話,那你就進入了一個音樂的世界。那是美,是享受、是藝術的。老舍説:“好文章不僅讓人願意念,還要讓人念了覺得口腔是舒服的”。走進那音樂世界,從語音角度發現老捨得魅力。日本著名教授中山時子,她是研究中國語言、中國文化的前輩。她聘中國人當講師有三個條件:有學問、不會日語和漂亮的北京話。有了這樣的條件就保證了他們的“聽”老舍。她五十年如一日,每週日必親自主持他的學員一起感受老舍作品中獨特的美,像一位京劇行家在品味青衣名角的咏嘆調。

  老舍生在北京、生為旗人,算是得了雙重的“天賜”。對老捨得語言來説,老捨得悅耳,一個基本的原因就是作為原材料的北京話是一種在音樂性上特別講究的方言。北京話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北京話經過作為官話和國語幾百年的打磨和提煉;北京話在元代就被定為“四海同音”的“中原之音”;明代已被稱為官話;清代的雍正明令全國官吏和參加科考的讀書人都必學官話;民國時期北京話再次被定為國語的標準音,這個過程其實是互動的,一方面首先是全國廣大知識者學北京話、説北京話;而反過來,四面八方的一代又一代的知識者又不斷把他們繼承和掌握的中華民族文化的精華反哺給北京話,潛移默化地豐富、梳理、調整、規範北京話,改造和提升它,使它更悅耳動聽、更完善。從這個意義上看,北京話的音樂美也是北京人和全中華民族歷史性的共同創造。

  我們讀老捨得作品,從中你會領略到那獨具京腔京韻的北京話。老舍寫文章會反復推敲、反復朗讀,他就是要他的文章不但能看,而且讀起來悅耳。老舍寫作決不會套著他設定的模式寫作,像作律詩或填詞那樣。老舍是憑著他的修養和感覺,從描述故事、情境與感情的需要出發,在心裏孕育成熟,自然而然出口成章的。寫出後他再逐字逐句地推敲調整。他説過:“一段文字的律動音節是能代事實道出感情的”。老舍把律動比為“有聲電影的配樂”。

  (全文)

  老舍先生的小説不光好讀、好看,而且好聽。我們在讀老舍作品的時候,可能往往在不經意間忽略掉了老舍先生那獨具京白韻味的俗與白的語言的律動,老舍作品讀著可以悅耳嗎?范先生畢業于北京師範大學、才子,有唱美聲的甜美的嗓音,我們洗洗耳、恭聽范先生為我們講《悅耳的老舍》,大家歡迎。

  老舍呀,是一個富礦,這礦啊,你從那兒挖呀,都能挖出好東西來。我讀老舍也有很多年了,沒有什麼研究,但是喜歡讀。讀的時候,有一個感覺,就是最好讀出聲來,而且用北京話讀,就是讀著讀著你會覺得進入一個音樂的世界,是一種美,是享受。你就覺得,就是從語音的角度就覺得特別舒服,舒服得入了神以後,你就覺得沒有必要分析為什麼那麼美呀,就像你唱一首你喜歡的歌,越唱越好聽,越省勁,你一分析呢,反而會肢解了你的感覺。

  老捨得語言悅耳在什麼地方呢?這問題有兩個層次,一個就是北京話,一個就是老捨得藝術化了的北京話。老舍從小是不幸的,但是他有兩個“天賜”,老舍不是寫過《牛天賜傳》嗎?上天給他的好處,一個就是他是北京人,一個就是旗人。就是老舍作品的悅耳,一個基本原因,就是北京話是一個在音樂上特別講究的方言。當然我們不排斥別的方言的美,各種方言都有它的美的地方,鄉音對於每一個本土的人、本鄉本土的人都有親切的魅力。但是北京話有與眾不同的地方,惟獨北京話,它是經過了作為官話和國語、普通話幾百年的格外地打磨和提煉,北京話有特別美的地方,這幾百年的打磨和提煉呢,有沒有這過程是不一樣的。北京話在元朝的時候,就被定為四海同音的中原之音,1324年在元代的時候,編了一部《中原音韻》,《中原音韻》歸納當時共同語的語音系統,廣義地説是北方話,具體地説呢,就是大都話,大都話就是北京話,以這個作為一個基礎。到了明代北京話就被定為官話,清朝雍正皇帝那個時候,有官員來給他彙報工作,福建的、廣東的,説了半天聽不懂,他就火了,下了個命令,説凡是我的官僚都得會官話,也就是北京話,不然我的意思你傳達不到下邊去,還有你們之間也沒法交流,所以凡是想當官得學會官話。那麼到了民國,它再次被定為國語的標準音,好多國家定全國的共同語的標準音的地點方言都定在政治中心,可是北平不是政治中心,為什麼還讓它的話是標準音,我覺得除了各方面原因之外,一個就是它已經過多年推廣,一個就是它好聽。應該説外地人,全國的知識者,學了普通話。同樣反過來,一方面繼承,一方面又把他的文化精華反哺給了北京話,潛移默化地去梳理、去調整、去規範北京話讓它更加悅耳,從這個意義上講,北京話的音樂美是北京人和整個中華民族歷史性的共同的創造。這是一個就是説老舍呀,他出生在這樣一個多災多難家庭,營養不良,但是他喝著北京的奶水長大,在這方面的營養特別豐富,這算一個天賜吧。

  再有一個老舍是地道的旗人,旗人,它入關以前文化上沒有什麼優勢,入關以後在這一點上它很開放,它把自己本民族的方言基本上放棄了,而同時他們就學北京話,同時因為他們的“鐵杆兒莊稼”,所以他別的活兒不幹,不幹,這樣就把這個民族擠向了藝術,成了一個在藝術上頭特別偏好的一個民族。那麼經過一代代滿人對語音的錘煉,這樣北京話就越來越漂亮了,越來越有表現力。當然也不能説改造北京話完全歸功於滿族,但是,就是這種全民的藝術化傾向的民族,滿族,對語言的美有貢獻。甚至有的滿族朋友説,就是玩這個,好像有點兒玩北京京腔,他們就覺得特別舒服,特別美。

  那麼北京話有什麼美的地方呢?語音有什麼美的地方?一個,語音清脆;一個,四聲勻調,特別勻;一個,有輕聲,或者叫輕重有度;一個叫節奏明快。我想就兩個問題談一談,一個就是聲調,一個是輕重音。大家都知道中國古詩裏頭平仄非常重要,這個四聲平仄對北京話有沒有這麼重要,也這麼重要。中國的方言有的地方有五種調子,有的六種,廣東大概九種。這個方言的聲調都各有韆鞦,可是呢,這個北京話有它特別的優勢,我曾經選過《正紅旗下》、《我這一輩子》、《想北平》《北京的春節》,還有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當中一些段落,用北京話讀,看看四聲,統計一下四聲都各有多少,找山西人讀,找河南人讀,找山東人讀,找天津人讀,統計一下,我不説別的了,説別的有點貶低人家,但是北京我統計了一下,一聲佔17%,二聲佔20%,三聲20%,四聲26%,輕聲佔17%。當然這樣統計也不全面,但是可以看出非常勻,基本上都差不多,天津話就不一樣了,天津話老往下出溜,所以有人説北京話越説越高,北京人説天津話,越説越低,都往下走。這個北京話裏頭聲調和降調出現的概率差不多,顯得很和諧,很有律動感。比如我們唱歌的時候,老在高音區唱,你唱著是不是很累?聽著也累,有高有低聽著舒服,北京話沒有這毛病,高了一會兒它就低下來。這個跟北京幾百年的文化古都有沒有關係,我看有關係。中國的古詩文很講究聲調之美,讀書人寫東西自然受這個影響,年深日久,這個影響就會滲透到語音系統當中去,整個社會的語音系統受這個影響。你看在北京,那是過去了,尋常百姓家門上貼門聯,忠厚傳家久,詩書濟事長,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它第一句的最後是仄,第二句結尾一定是平。現在好多人不懂,貼對子老貼反。平常的成語也都是平仄搭配的,這個慢慢地年深日久成北京人一種審美習慣,審美需要。所以,那北京話就有一種,有的它不合這個怎麼辦,它就有一種變調,比如説兩個上聲在一塊兒,必須就有一個要變。

  對於老舍來講,讓平仄排列得抑揚有秩,既是刻意為之,又是出於自然。老舍説“白話本身不都是金子,得讓我們把它煉成金子”。他寫出的是地道的北京話,又是經加工的北京話。老舍説呀,即使是散文,平仄的排列也得考慮,也得考究。他説“張三李四好聽,張三王八不好聽”,説前頭兩個是兩平兩仄,有起有落,後頭都是平,就沒有抑揚,所以他寫東西的時候,他很注意,他就説,我上下句的句尾要是能平仄相映,上字的末字,就會把下句的首字給叫出來,把下句給叫出來,讓人聽著舒服,甚至於可以運用四六句,用點兒排偶,讓比較長的對話挺脫有力。比如講這個福海,你看這一段,他説:“他長得短小精悍,既壯實又秀氣,既漂亮又老成。”秀氣輕聲了,老成上去了,短小精悍,秀氣老成,“及至一開口,他的眼光四射,滿面春風,話的確俏皮,而不傷人,頗有道理,而不老氣橫秋。”就是讓人讀著覺得上下覺得特別地好聽。

  北京話還有一個好聽,就是在所有方言裏很特殊一點,它有輕聲,你讀老舍必須得該輕的地方輕下來,不然就不算北京話,就沒有老舍味兒,就不美。比如《駱駝祥子》開頭一句話,你們注意這裡有多少輕聲:“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為駱駝只是個外號,那麼我們就先説祥子,隨手把駱駝與祥子那點關係説過去,也就算了。”這裡邊52個字,輕聲有20個,夠多的。可是你如果把輕聲都重讀,就變味了,有點兒像廣東人學普通話。輕聲很重要,當然除了語音上它還有一個區別詞義的作用,比如説孫子,“子”輕聲,孫子是我兒子的兒子,可是你要説孫子,就是孫子兵法,那是軍事家。大爺,重音放在“爺”上,我是大爺我有錢,大爺,可是這是我大爺,就是我爸爸的哥哥。有時候差別很大,比如説到商店我買簾子,簾子,我買蓮子,吃的,回頭你買回一個簾子沒法吃,所以這個有一個區分語義的問題。北京話的輕聲還有一個好處它省勁兒,我們説話的時候要每一個字音如果都是那麼平均用力,音強不變,發音器官老是這麼緊張,説著費勁,聽著也費勁,聽長了會讓人覺得疲倦。所以這樣有抑、有揚、有輕、有重這麼交錯就省勁兒,這個省力原則是一個很優越的地方。當然北京人我覺得説話不費勁,跟這個有關係。

  讀老舍如果注意了四聲再加上輕聲到位,那味就出來了。老舍在他的各種文章裏頭提到語言要悅耳,我們寫的東西要悅耳。為什麼這樣,這是他的一個很重要的、甚至於很癡迷的藝術追求。有的散文作家對音樂美不像老舍這麼在意,我隨便翻一個大作家的作品,就有這樣的句子,比如説“這裡就是你的避難所,我就替你們做代表吧”。像這樣的例子在老捨得作品裏頭我翻了半天找不著,也許他寫過,寫完以後一讀不對勁兒,改了,絕對沒有。當然我也不認為這個大作家不高明,我説的是鬱達夫,就是有些作家呀,他的作品就是要給人看的,沒打算讓人讀。老捨得呢,既讓你看,又打算讓你讀,這個咱也用不著有一個統一標準,統一要求。但是,既讓你看,又讓你聽著美,總是個優點吧。他不能讓文字只在紙上而且應該讓它飛到空中去,他要在自然當中求得悅耳生動,甚至他説,“我留神音調的美妙遠過於修辭的選擇”,非常注意這個。他改了又改,有些字,一個虛詞到底是用“呢”,還是用“了”呢,他都反復地去琢磨,而且他常常不滿意。所以他的想法是什麼呢?就是要把文字的義、形、音三個都聯合運用起來,把文字語言的潛力都挖出來,就是讓文字也應該變成聲音,這樣就打開了又一個空間,就是聲音的空間。這個呢,是老捨得一個重要的藝術追求,並不是所有的作家、散文作家都注意到的。

  那麼老舍是怎麼樣做到這一點的呢?他沒有一個模式,他憑著感覺、憑著修養、憑著感情的需要,自然而然出口成章,然後再去推敲。但是這裡頭呢,有一個核心,就是老舍十分看重的“律動”,他説“一段文字的律動音節,是能代事實道出感情的”,他把律動比做有聲電影的配樂。這個律動應該怎麼理解呢?在自然界裏頭有律動,音樂裏有律動,舞蹈律動,體育律動,都有。這個詞兒,老舍在20世紀30年代的時候用過,1949年以後就沒見他用,但是實際上他説的就是這回事兒。比如我們舉個例子,虎妞跟祥子結婚了,結婚以後特別高興,小日子過得挺美,我們注意每一句的結尾。“虎妞很高興,她張羅著煮元宵、包餃子,白天逛廟,晚上逛燈。”這幾段句尾是仄平輕仄平,在音調上有兩次起伏,聽著很自然、很舒服,整句話落在平聲上,晚上逛燈,他烘托新婚之後高興的心情。你如果顛倒過來,晚上逛燈,白天逛廟,是不是就沒那個勁了?論句式,節奏短促,這個就跟虎妞那忙活勁兒就互相配合,跟她的興奮勁兒相合。還有“煮元宵”仄平平,“包餃子”,平仄仄,“白天”,平平,“晚上”,仄仄。這個詞義跟平仄對仗得很工整,就是這個音樂性跟這個情緒表現得更完美。那麼是不是都這樣呢?你看那個祥子有一段在楊家幹活,楊家使喚得簡直就沒法辦了,他不能容忍,他就背著鋪蓋卷出來了,辭了工了。他這麼寫:“初秋的夜晚,星光夜影裏陣陣的小風,祥子抬起頭看著高遠的天河,嘆了口氣,他的胸脯又是那麼寬,可是他覺到空氣仿佛不夠,胸中非常憋悶。”這兩句呢,節奏就比較舒緩,一個人走到大街上茫然無望,所以這個長句子從仄開始,落到仄,落到那個去聲“氣”上。為什麼這樣呢?祥子心情不好,你再往下看,他説,“拉著鋪蓋卷,他越走越慢,好像自己已經不是拿起腿就能跑個十里八里的祥子了。”這個頭兩句都是仄聲,最後一句落在輕聲“了”上面,而且很長,23個字,9個仄聲,8個輕聲,一讀起來就覺得很沉重。

  所以老舍自己説,他説:“我們若要傳達悲情,我們就需選擇些色彩不太強烈的字,聲音不太響亮的字,造成稍長的句子,使大家讀了因為語調的緩慢、文字的暗淡,而感到悲哀。”他不僅僅是注意到一句的律動,而且他告訴我們,考慮一句的律動的時候,要考慮到全段、全篇,就像我們作曲家作曲一樣。你這一句子要整個樂段裏頭、樂章裏頭、全曲裏頭都能夠有這樣一個統一的調子。《駱駝祥子》虎妞找祥子去那段,説我有了,兩人在北海大橋那兒溜來溜去,那裏頭特別講究這個,講究情緒跟語音的配合。那麼律動是什麼意思呢?咱們不講音樂上或者運動上,就講語音上,我想從外在的來講,它是一種音節、音高、音強、氣息,一種有規律的運動、起伏造成的聽覺感受;從內在來講,是內心情感、感覺的這種起伏、波動。前者是屬於物理的、生理的,後者是屬於心理的,老舍他最注意的就是要把自己的北京話提高到能夠充分地表現人物感情的律動跟他一致,所以你讀起來你就會感覺到在音樂性上是非常美的,而且就像那個電影的配樂一樣,讓你感覺到那個氣氛,讓你走進那個感覺的世界、音樂的世界裏頭去。這也是一種享受,也是他的作品特別能打動人心的一個重要原因。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編輯:蘭華來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