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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6日 大師語錄——葉嘉瑩從現代觀點看舊詩(下)(視頻)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7日 15:06

  主講人簡介:

  葉嘉瑩,1924年出生於北京17歲時,以優異的成績考入輔仁大學國文係20世紀 50年代任台灣大學教授,60年代,葉嘉瑩應邀擔任美國哈佛大學、密歇根州立大學客座教授。

  1969年定居加拿大,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

  1979年回到祖國任教。

  1989年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

  1996年在南開大學創辦“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設立“駝庵”獎學金。

  著有:《迦陵文集》十卷《葉嘉瑩作品集》二十四卷

  內容簡介:

  古典詩詞是中華民族燦爛輝煌的歷史文化中,一顆璀璨的明珠。《詩經》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它那自然、平實的語言,表現了古代人民質樸、純潔的心靈。奠定了我國詩歌的現實主義基礎,對後代文學産生了廣泛而又深遠的影響。《詩經》以四言詩為主,在藝術上採用了賦、比、興的表現手法,樸實無華的語言,朗朗上口的音調,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感發生命與人生智慧,今天依然讓我們産生共鳴。詩中所描繪的流水、落花、霧靄、寒風,表達的都是人世間最美好,最真實的情感。

  中國古典詩詞專家、學者葉嘉瑩教授做客《百家講壇》,以詩化的語言為我們講詩説詞,本期《在文學館聽講座》為您播出《從現代觀點看幾首舊詩》。讓我們一同聆聽詩歌靈動的音符。

  (全文)

  所以人如果説跟草木鳥獸有一個共感的話,我們就有一個生命的共感。而萬物之中,給你這種生命的,從生到死,由生而衰,而落的這個印象,最短暫而且最鮮明,而且最深刻的,莫過於花了。所以這個詩人看到了説,苕之華,蕓其黃矣。人生也是如此的,説是唯草木之零落兮,不是恐美人之遲暮嗎?所以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這是生命的共同的悲哀。有生就有死,有生命就有衰老,就有枯萎,就有死亡,就有零落,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這是一般生命的悲哀。

  第二首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第二首就更加悲哀,生命當然是一定會有衰老,也一定有死亡的。但是你如果生命之中,有你的欣喜,有你的歡樂,有你的希望,你不是生也有很多可樂的地方嗎?可是,詩人就説了,説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早知道我過的是這樣的生活,我不如當初不生在這個世界上。你想那是什麼樣的生活,難道生活就一點歡樂,一點可高興的事情都沒有了嗎?你可以想像,如果不是在非常悲苦的生活之中,為什麼一個人説知我如此,不如無生。人人莫不貪生而惡死,總因為你生命還有可留戀,可歡喜的地方,如果不是你生命沒有可留戀,可歡喜,你為什麼説知我如此,不如無生呢?這個是已經是寫到生之憂苦的很深刻的一面,而更值得你注意的,是其葉青青。這青青兩個字,有人就直接讀作青青,如果是青青就只是説顏色的青青,如果念成菁菁,那就是説這青青兩個字可以讀成菁菁,菁菁就是葉子茂盛的樣子。那麼你説苕之華,其葉青青,那不是那個葉子還很茂盛嗎,你為什麼後面兩句説知我如此,不如無生?寫得這樣地悲哀。《毛傳》説它是興,《朱傳》説它是比,這裡就很妙了,到底從葉子的菁菁,想到不如無生,是興還是比。如果是興的話,這就很妙,我們都是看到草木的美好,所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也想到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如果説是興的直接的感發,你看到這麼美麗的茂盛的樹葉,你為什麼説不如無生,為什麼説不如無生?這個當然是《毛傳》沒有給它一個解釋,我倒是可以引古人的兩句詩,給它一個解釋。

  大家都知道,晚唐有一個有名的詩人,李商隱,李商隱有一首《咏蟬》的詩,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他説這個蟬呢,因為它棲身在樹枝上,那麼高的地方,它就難以吃飽,你如果在地上,有那麼多小蟲子,什麼不可以吃,你跑到那麼高的樹枝上你吃什麼呢?所以你只能餐風飲露了,你只能吃的是風,喝的是露水嘛,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你一天到晚在樹上叫,誰聽!誰願意聽你的叫,你叫得生嘶喉裂,誰被你的叫聲感動、徒勞,你不是徒勞嗎?你叫得這麼辛苦,徒勞。沒有人欣賞你,沒有人關心你,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你費了這麼多聲音在那裏叫,五更疏欲斷,到五更天,那麼冷的時候,羅衾不耐五更寒。那個冷的時候,尤其秋天,那個蟬的生命快要結束了,它叫得斷續,都不能連接起來了。你看那個蟬在夏天哇叫得那麼大聲音,秋天慢慢地叫了,是不是,説五更疏欲斷。我要寫的是後邊的一句,李商隱説它怎麼樣呢?説五更疏欲斷,一樹是碧無情,蟬是落在樹上的,説那一棵樹上,那麼多的碧綠的樹葉,都是無情的。樹葉那麼茂盛,那麼碧綠,有什麼不好,為什麼是無情的呢?因為,這麼美麗的這麼茂盛的樹葉,哪一個是關心這個蟬的生命,哪一片葉子是同情這個蟬的生命的,哪一片葉子是可以給這個僵死的蟬給它幫助?沒有,一個也沒有。所以五更疏欲斷,一樹是碧無情;所以碧綠的樹葉,可以如此之無情,這個是很妙的。這是真實性,就是説你不是理性上可以説明的。因為理性上你寫的是不如無生的悲哀,可是你外表所寫的形像是這麼茂盛的形象。所以,你覺得這個比,你是比不上的。用衰落比衰落,用死亡比死亡,你用這個茂盛怎麼説不如無生了。所以他就説它是興,就是説詩人的這種感觸。你不知道你偶然看到天上的一片雲影,偶然看到山林的一片葉落,就是憂從中來,莫知其端,你的憂傷,從你內心發出來,莫知其端,你不知道理性上怎麼樣解説它。所以這是興,這是無端地感發,《毛傳》是這樣解釋的。

  可是《朱傳》説它是比。比就要有一個道理了,你就要説出一個道理來,用理性的安排,那才是比嘛。所以《朱傳》説什麼呢?《朱傳》就很妙了,他説以前是有花的,現在花都落了,只剩下葉子,所以它就悲哀了。狂風吹盡深紅色,那綠葉成蔭子滿枝,狂風吹盡了深紅色,所以現在綠葉成蔭,所以是很悲哀的,因為從花來説,葉子這麼茂盛。李清照的詞,説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所以葉子的綠肥正是代表花的零落的紅瘦嘛。所以總而言之,這首詩是從苕華的花朵,和它的葉子,而聯想到人生的憂苦的,而它為什麼竟然説到不如無生。因為他的生活真的是憂苦,那就是第三首,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牂羊,就是雌的羊;墳首,是説它頭很大。這個頭很大,是説它身上的肉都瘦光了。就是説在非常貧苦的年代,不用説人沒有足夠的糧食吃,連他養的牛羊都不能夠有足夠的糧草給它們吃的,所以牂羊墳首,三星在罶。罶是捉魚的魚網,如果魚網裏邊都是魚,跳來跳去,你怎麼能看到天上的三星,映在捉魚的魚罶之中呢?所以你天上的三星,照在魚罶之中,是説連抓的魚都抓光了,魚也沒有了,真是人也沒有東西吃,牛羊也沒有東西吃,抓魚也抓不到。所以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這個鮮字是念鮮,鮮是少的意思,用最基本的、最簡單的形象,寫出來人生最基本的。《桃夭》最基本的歡樂,《苕之華》最基本的憂苦。這是我們早期的詩的形象跟情意,在《詩經》裏邊所表現的。

  到了唐朝你看就有了變化了。後邊就是陳子昂跟張九齡的兩首詩,我們先看陳子昂的這首詩。他説:“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他是用草木鳥獸來説的,他是用草木,我説的都是用咏花的詩。所以都是植物,他説蘭,蘭是蘭花,你看那很多的蘭花嘛;若、若是杜若。杜若也是一種花,是蘭若,蘭花和杜若。這是《楚辭》裏邊屈原最讚美的兩種花,就是蘭花跟杜若。説蘭若生春夏,在春夏的時候,到萬物生長的季節,蘭花和杜若都生長得很茂盛,芊蔚是一片碧綠的草木茂盛的樣子。何是多麼,青青是茂盛,芊蔚是茂盛的樣子,青青其實也是茂盛的樣子。他説這個蘭花和杜若長在哪呢?是在空林之中。空林,沒有人的山林。色是在空林之中的美色,在空無人跡的,寂寞無人的空林之中,有這麼美好的容色,那麼它既然在空林之中,所以它幽獨,所以它是幽靜的。它是孤獨的,它是沒有人欣賞的。所以,唐人也有詩説,説花開堪折直須折,花就要有人欣賞,你愛它,你把它折去了,那是代表你對它的愛,你代表對它的欣賞,縱然被折了,也是心甘情願的,因為有人愛它嘛!可是現在這個空林之中的花,連看它一眼的人都沒有。空林色,所以它幽獨,是幽靜的,孤獨的,幽獨空林色。可是,草木花朵是為了你人看它,它才開花的嗎?你不看它,它開不開,它一樣地開。所以雖然是幽獨空林色,是朱蕤冒紫莖,沒有人欣賞它是開,而且開得這麼美麗。是朱蕤紫莖,朱的顏色,紫的顏色,這麼美好的生命,這麼美好的顏色,沒有一個人看見過呀!它開了一場,沒有人看見呢?所以遲遲白日晚,遲遲慢慢慢慢地。這個天上的明亮的日頭,就從日出到日落,就夕陽西下,裊動的秋風就吹起來,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歲就是一年。華就是芳華,一年的芳華;竟,完全都凋落了。所有的草木花朵都枯萎凋零了,你儘管是朱蕤紫莖的蘭花,你也一樣地憔悴、凋零。所以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完全搖落,你芳意竟何成。芳意,你的芬芳,你的美好,你的生命,你的情誼;竟是到底,究竟、何成,你完成了什麼?你不是白開了一場,沒有人看見你,沒有人欣賞你,你的生命的意義、價值在哪?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有一天歲華盡搖落,你芳意竟何成。你白白地美了一場、你白白地生長了一番、你白白地開放在這個世界上,芳意是竟何成。這是陳子昂的《感遇》詩。

  下邊這是張九齡的《感遇》詩。這兩首詩恰好是相對的,這兩首詩跟剛才的《桃夭》,跟《苕之華》,已經有了很大的區別。《桃夭》是直接的,是生命最基本的歡樂和憂苦。可是現在就有了一些人的思想的一些反省,一些思想的性質、思路,思質裏邊的這種意味就融入到其間來,就是説你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在哪。所以陳子昂的這首詩的意思,説是你的生命貴有一個用,要有人知道你,有人欣賞你,有人任用你,這才是你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所在。可是馬上你看就有一個相反的説法了,就是張九齡,他説“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張九齡説得好,他也説的是蘭花,説蘭葉春葳蕤。你看那蘭花的葉子,春天的時候,一個一個的葉子生長得這麼茂盛。桂華秋皎潔,桂花的花朵,黃黃的顏色這麼鮮明,秋天在樹上,他説欣欣此生意。不管是蘭花也好,不管是桂花也好,它們所表現的都是一種生命的表現,而且都是欣欣向榮的。這麼欣喜、歡樂地表現了生命的一種歡樂,欣欣,此,同樣的是這一份,生命生長的生意,自爾為佳節,他自己,每個人自己,自爾就是它自己;為佳節,就有它一個美好的季節。蘭花生在春天,它有一個春天的美好的季節;桂花開放在秋天,秋天它有一個美好的季節。只要你活過了,只要你曾經開過,只要你曾經有過一段燦爛的日子,你就不辜負你這一生。他説是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你誰想到就是在山林之中,棲就是隱居的那些個人,聞風,他聞到這種蘭花桂花的香氣。因此,他就對你相悅,就欣賞了一種愛悅。欣賞的欣,山林之中的人,聞到蘭花的香氣,聞到桂花的香氣,他説我真是欣賞這蘭花和桂花,我去看一看,我去折下一枝來吧!但是張九齡説:我作為一個蘭花,我作為一個桂花,我不需要你的欣賞,我更不需要你的攀折,草木有本心,作為草木我自然有我的生命,我自然有我的美好,何求美人折,就算你是美人,我也並不期待。你就看到這個在情意上跟《桃夭》,跟《苕之華》有了不同了。他從《桃夭》的《苕華》的,那個最自然的,最本質的,最淳樸的生命的、基本的喜樂和哀愁,加上了很多反省、理想、志意在裏邊它有一個理性的思辨在其中了,而且它不是直接的這種像《詩經》的簡單的比興,它有一種什麼呢,它有一種中國古人最講究,有一種寄託,它就是在蘭花桂花,蘭葉春葳蕤,蘭若生春夏。在這裡邊表現了作為一個人,他的理想和意義。這是有了托喻了,這不管在內容的情意上,在表現的手法上,已經比原始的《詩經》更進一步了。

  好,現在我們看第三組詩了,是兩首落花詩。清代的陳寶琛的,你看慢慢就複雜化起來了,也是咏落花的。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蟲,雨裏羅衾寒不寐,春闌金縷曲方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我們就先看第一首,第二首等一下再念。這兩首詩是非常妙的,它用的都是古典,但是它有很新鮮的,表現的手法跟內容,用的是古典因為它裏面的詞語,常常有一個出處,就是這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在最早的周代的詩人,他是原始的,他沒有依憑,沒有查字典,沒有找什麼類書,他直覺地感發,就這麼直覺地説出來。可是現在這兩首落花詩,它的詞語都是有出處的,都是有聯想的。如果我真要用一個現代的西方的理論觀點來説,我們剛才從開始就説了,我現在的解釋就算我不用一點現代的理論,我也是現代的觀點,只因為我是現代的人,我把這幾首詩這樣的組合起來,做這樣的講解。這是我不是以前什麼人這樣做的,這已經是現代的觀點,而現在如果更説現代的觀點,除了有我的觀點所説的,我這種按照接受的美學來説,每個接受的人,每一個讀者,都把自己融入在其中去了,每一個讀者有自己不同的一個reading horizon,一個閱讀的視野,每一個人有自己獲得的一種感發,不但是如此。現在,因為我説它用的都是古人的詞語,融注在其間,融會、凝注在裏邊的,那在西方有一個詞語,叫 intertextuality。我們説一篇文章的文本,我們説了那是text,就是文章我們不叫本文,而要叫它文本,有區別的。就是一個文本,就是這篇文章,是一個課題,是一個獨立的東西,它不固定,它的生命是從你讀者來給它賦予它的生命,這是一個text,它不是一個本文把它固定下來,它是一個文本,這個文章本身的text,就是一個東西在那裏,你每個人閱讀它,你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你可以有不同的感動。而且在這篇文本裏邊,它所用的每一個詞語,就是它所用的每一個語言按照原則來説,語言都是sign,都是符號,每個語言都是一個符號,而每一個語言的符號如果是在一個國家民族裏邊,用了很久的時候,那麼這個語言符號就帶著這個國家民族的一個傳統的信息在裏邊了。這個時候,這一個 sign,這一個語言它就不只是一個單獨的一個語言了,它就有文化的背景在裏邊了,這種時候它就變成一個cultural code,就變成一個文化語碼,變成一個語言的符碼了,就給你很多的聯想。所以在一句詩裏邊你可以有很多的聯想,其實這是起源於索緒爾,就是德國的一個語言學家。他説凡是語言有兩條軸線,一個是橫向的軸線,就是語法的結構,一個是縱向的一條線,這是你聯想的結構,是從這兩條線一個橫向,一個縱向的結構組成的。那麼這種聯想就在縱向的這個軸線之中,所以中間它就有inter ,就是彼此之間的intertextuality。現在中國把它翻譯作互為文本,就是彼此互相作為文本,這個文本裏邊,有別人的文本,就是這個文本之間的關係結合成一個很豐富的一個內容。

  生滅原知色是空,你看到花落了,從生到死,你説我早就在哲理上明白了,我早就知道,色本來就是空的,生原來就有滅的,生滅色空,這是古今不變的真理,我生滅就原知色是空。古人説,我是看得破,忍不過,在思想上,在哲理上我知道,有生有滅,即色即空;我早就在哲理上懂得了,可是你忍堪傾國付東風,你在思想上有了準備,理性上你説我認同,認知。可是你在感情上你怎麼能夠忍受、可堪,堪就是忍受,你可以堪受嗎?堪受什麼,是傾國付東風?傾國傾城的這麼美麗的顏色,現在就被一陣東風給吹落了。所以我知道,知道是一件事情,看得破忍不過,我忍受不了這種悲哀,所以説是“生滅原知色是空”。但是可堪傾國就付東風,喚醒綺夢憎啼鳥,誰給我叫醒的,就是外邊的鳥叫,這裡邊有個文本。孟浩然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所以落花,他用了一個古人寫落花的一個文本,是因為説是昨天晚上是春眠不覺曉,醒了是處處聞啼鳥,是鳥把我叫醒的。而唐朝人,還有另外一首詩,説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我夢見我所愛的那個人,我的丈夫正在遼西的前線,我夢裏邊正跟他歡會,可是黃鶯鳥的叫聲把我叫醒,所以打起黃鶯兒。你不要在樹枝上叫,啼時驚妾夢,你黃鶯叫的時候,就把我的夢驚醒了。不得到遼西,我夢到遼西跟我愛的人相聚會,我還沒有走到呢,你就把我叫醒了,所以他説喚醒綺夢憎啼鳥。當然了,現實上説起來,唐詩所寫的是現實,現實的夢,現實的鳥叫,鳥的叫聲把我驚醒了。可是當現在的陳寶琛,作為晚清清末民初的詩人在用的時候,不是現實的花,也不是現實的鳥了。你人生有多少美夢嗎?你曾經在愛情上有過美夢嗎?你曾在事業上有過美夢嗎?是什麼東西?哪一件事情,哪一句語言,把你愛情的夢喚醒的?哪一件事情,哪一句語言,把你事業的夢喚醒的,喚醒綺夢,那麼美麗的夢,是憎啼鳥,就是那個鳥叫聲,忽然間一聲鳥叫把你的美夢喚醒了,那是哪個人,是哪個事情,是哪個語言,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蟲,罥是被一個網網住了,所以上面是網字頭。當這個落花,落花飄下來的時候呢,就落在蜘蛛的網上了。辛棄疾寫過一首傷春的詩,説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只有那屋檐下的蜘蛛網把落花、飛絮給挽留住了,這是流水落花春去也。什麼要把落花留住,就是一張蜘蛛的網把這一朵落花就留在那裏,那蜘蛛對這個花朵是多情的嗎?蜘蛛網上的絲是一縷情絲嗎?罥入情絲,如果説蜘蛛的網是多情的,對於落花把它網住嗎,是好嗎?是幸運嗎?但也許是幸運,沒有讓你流水落花地飄零,還把你留住在那裏了,可是你回頭一看,蜘蛛網網住的不是你一朵美麗的花朵,蜘蛛網上有蒼蠅、也有蚊子嘛!罥入情絲奈網蟲,你看這個詩人從那麼淳樸的《詩經》,到唐朝的那種理性的那種載道的,那種言志的比興,到現在真是寫的人生一種非常微妙、複雜的境界,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感情,不管是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夫婦,你的兒女,都是你的情絲。你在他們身上有纏繞的情絲,他們在你的身上也有纏繞的情絲,這當然是一種美好的事情。雨裏羅衾寒不寐,春闌金縷曲方終,這又有出處,intertextuality。雨裏羅衾寒不寐,是李后主的詞。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是流水落花,所以落花的前面是什麼,是羅衾不耐五更寒。所以他現在説雨裏羅衾,簾外雨潺潺,羅衾把你驚醒了,羅衾是不耐五更寒,你受不住的。五更天是最寒冷的,一個時間,在羅衾,在簾外潺潺的雨聲之中,你忍受不住這個寒冷,而這個夢醒之後他是説,是什麼,流水落花春去也,所以雨裏羅衾寒不寐,春闌金縷曲方。這是説杜秋娘有一首《金縷曲》的詩,説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所以他説春闌、金縷、花已經落了。無法空折枝,春闌金縷曲方終,一切都過去了,花已經落了,返生香豈人間有。神話上傳説,説有一種返生香,你如果在死人的旁邊,點了這個返生香就可以使死人復活。人間真的能夠有人從死亡之中復活的這樣的神奇的這種妙香嗎?返生香豈人間有,沒有,沒有,永遠不會回來的。花落了,永遠再不會回到枝頭;人死了,永遠不會再回到世上。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為什麼?為什麼人有生也要有死?為什麼人生有歡樂,也有憂苦,為什麼?所以屈原很早就寫了《天問》,問這天,天為什麼如此!

  第二首詩,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碧池頭。燕銜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猶猶。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少休,我們不是説流水落花春去也嗎?前溪的流水,為什麼説前溪?因為中國古代的樂府詩裏邊有一首詩就叫《前溪曲》,前溪是個歌曲的名字,《前溪曲》上有兩句,説花落隨流去,花落隨著流水走了,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隨流去,何見逐流還。你什麼時候看到有花隨著流水回來的?沒有。所以説流水落花春去也,所以他用了一個古樂府的詩句,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在碧池頭。這個詩真是寫得細緻,寫得精美。你看到中國的古典的詩歌,隨著時代的演進,它的內容的情意慢慢地這麼複雜化了,它的表現的手法這樣的精美了,流水前溪去不留。如果説花就落了,從此就落了,我們就斬斷了,真的是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最難以忍受的是花雖然落了,那個花香還在那裏,余香駘蕩是飄來飄去的樣子。那麼落花到那裏去了,有的落在泥土之上了,就被燕子叼起來去做巢了,有的落在魚就是落在水裏邊了,那魚就唼喋、唼喋,那個魚的嘴一吞一吞的。它把落花當做一個魚餌,這麼一吞一吞的,想要吞,好啊,你説燕子跟遊魚是不是對落花多情呢?所以它要把你叼起來去做巢,它要把你吞下來當做為一個魚餌,燕銜魚唼能相厚,表面上看起來都是對你有親厚的意思,燕銜魚唼能相厚,可是泥污苔遮各有由,你是落在泥土裏邊,被污染了,還是落在青苔之上被遮蔽了,這個其實它又有一個出處,intertextuality。這是晚唐的時候,有一個詩人叫做韓偓,他小字冬郎。韓冬郎的兩句咏落花的詩,他説,總教苔遮猶慰意,若遭泥污更傷心。你落花落在哪兒了?如果你落在青苔地上,被青苔長起來,給你遮住了,那還是可安慰的;你如果落在污泥之中,被泥土給你沾污了,那才是可悲哀的。所以他説泥污、苔遮,你是苔遮猶慰意,你還是若遭泥污更傷心,泥污苔遮各有由。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遭遇,你作為一個生命,你遭遇了什麼?是泥污,還是苔遮,各有由,每個人有不同的因緣,每個人有不同的遭遇。所以他説燕銜魚唼能相厚,那泥污苔遮就各有由,委蛻大難求凈土,而傷心最是近高樓,花都是要落的,最傷心的是從高處飄落下來的花,它本來就矮,它的飄落你沒有看見,它已經萎落了。可是從那麼高空之上,落下來的,而傷心最是近高樓,也有一個出處,它用的是杜甫的詩。杜甫的詩説的是什麼呢?説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你就看這個晚清的詩人,他融會前人的作品,李后主的詩,韓偓的詩,杜甫的詩,前人,唐朝人所寫的。杜甫的詩,他跟現實結合有很密切的關係。

  我以為,真正古典文學的生命,它那種美好的,興發感動的作用,很多年輕人不能體會了。所以我現在才不但是教博士生,帶博士後,而且我教中學生,我教小學生,我甚至於教幼稚園的小朋友。我希望當他們幼小的生命成長的時候,就能夠對於我們中國美好的文化的傳統,有一點點的感受,將來不管他是唸經濟,念商貿,念理工都可以。但是有一個文化的根源,這對於他做人處事會有相當的好處。對不起耽誤你們這麼多時間,我是以我現代的觀點,看這些舊詩,而且説這些舊詩至少不能説對大家,對我所産生的作用和影響,謝謝大家。

(編輯:蘭華來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