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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2日 郭小聰 《路遙的詩意》

央視國際 2003年11月12日 17:21

  主講人簡介


  郭小聰,國際關係學院中文系教授。

  內容簡介

  有一家青年報做了調查,現在有很多青年人仍然把路遙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列為對他們人生影響最大的文學作品。那麼這似乎證明了一個道理,就是真正的敬意總是起自於默默的閱讀。奇怪的就是,為什麼路遙作品中那些穿著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衣服,説著那個時代特有語言的人物,卻能打動今天的年輕人。

  有一個外國學者提到過,他説實際上應當把作家作品的傑出性和持久性劃等號。我們不應該問這個作家優秀嗎?我們應該問這個作家人們還讀他嗎?

  我們知道路遙是在極度貧困中成長起來的,但他最終表現的知識面、思考和創造能力,都不能不説是一個奇跡。而更讓人思考的是,從極度貧困中成長起來的路遙是否因為生活過於悲哀,美就會消失,沒有位置。是否因為被生活扭曲了,心靈就容易變得支離破碎。但是我們在路遙筆下,看到的卻不是這些。如果苦難經歷只是原原本本地再描寫一遍,如果生存多麼卑微,敘述的口氣就是多麼卑賤,或者是玩世不恭,那麼高貴的藝術感染力又在何處存在呢?正是在這一點上,路遙的作品顯示出了它獨特的魅力,它讓我們看到了他所經歷的那種困苦的生活,同時又讓我們看到了高居其上的詩意。

  從另一方面我們還可以説,貧窮與心靈的關係並不是被動的,它只能圍繞每個人不同的生活狀態來發生作用,否則我們就無法解釋,為什麼同樣的處境它使一個人沉淪,卻讓另一個人奮起?而路遙就是這樣在貧窮中奮起的這樣的作家。

  所以我們説把生活的苦難、殘酷和卑微描寫出來,不是路遙的特色,許多作家都能這樣做。而能夠把年輕人的貧窮和窘迫寫得如此無辜、純潔甚至可愛,這才是路遙的不同凡響之處。你只有明白了作家對貧窮的這種詩意的態度,你才理解路遙的作品。而路遙難能可貴的是,當他成名以後,他並沒有忘記過去的苦難,而是更加猛烈地要把過去思考的東西噴發出來,所以才有了《人生》到《平凡的世界》這樣的跳躍。他特別想超越活著的本身,特別想超越這種卑微和辛酸去挖掘人生的詩意。那麼這種詩意過去頑強支撐他生存,也是他創作的通靈寶玉。

   《路遙的詩意》 (全文)

  主持人: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到文學館。今天我們在這裡呢,將以演講的方式紀念一位已經去世的作家。11年前他以42歲的年紀,英年早逝。但是他的藝術生命並沒有因為他肉體的消失而失去。相反,在今天文壇炒作風日盛的時候,他依然擁有大量的讀者。可以説他的文學作品,他的藝術生命在延續他的青春和創作。他就是寫出了《平凡的世界》和《人生》獲得過國內最高的文學獎項茅盾文學獎的路遙。今天的《在文學館聽講座》,我為大家請來的是國際關係學院的教授郭小聰先生。他對路遙可以説是情有獨鍾,並深有研究。今天他帶給我們演講的題目是《路遙的詩意》大家歡迎。

  郭小聰:路遙去世十餘年了,這十年中中國社會變化多麼大,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人們越來越講究實際,應該説不會有什麼宣傳和炒作,願意為一個逝去的描寫過去生活的,似乎已經過去的這樣的作家去花費精力了。但是我發現十年了,我驚奇地發現許多人,特別是很多年輕人他們仍然在默默地讀路遙的書。有一家青年報做了調查,結果發現很多青年人,仍然把《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列為對他們人生影響最大的文學作品。而且呢,這一切都是悄悄發生的。既沒有組織,也沒有炒作,它似乎又一次證明了一個道理,就是真正的敬意總是起自於默默的閱讀。奇怪的就是,為什麼路遙作品中那些穿著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衣服,説著那個時代特有語言的人物,卻能打動今天的年輕人。要知道社會變化如此之快,一代和另一代之間用不了十年。而且呢,現在青年人非常傾向於在自己同齡人中去尋找那種偶像和興奮點。

  我記得有一個外國學者他提到過,我也很贊同他的意見。他就説什麼呢,他説實際上應當把作家作品的傑出性和持久性劃等號。我們不應該問這個作家優秀嗎?我們應該問這個作家人們還讀他嗎?那麼對於路遙的身世,我們所知不多。一般只知道他的生活是貧困的。從小生長在農村,受過很多苦,後來讀到大學成了作家。那麼作為一個有靈性的作家,路遙肯定是很早慧的,是非常聰慧的,早熟的。這從他早年的一件小事上就能看得出。路遙他敘述過一生都很難忘一件事,就是小的時候家裏太窮。七八歲的時候,父親跟他走了幾百里路,領到他大伯那兒。實際上要把他送給大伯,又沒跟他説。然後有一天早晨呢,他父親就偷偷地溜走了。可是他沒想到這個早慧的,懂事的路遙早就知道其中的奧妙。他説他當時就躲在村口的大樹下,眼望著父親的遠去。他説我當時有兩種選擇,一種就是大喊一聲衝過去,説什麼也要回去。一種呢,就是留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因為伯父雖然窮但是還能供他上學。結果最後他就忍著眼淚留了下來。那麼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就懂得為了讀書而克制親情,這需要多大的求知慾望和自製力呀。路遙的早慧,就是在這樣殘酷的生活選擇中顯現出來的,也正是這種選擇,使我們今天能在這裡談路遙。

  我為什麼要説到這件小事呢?因為我認為這件事是路遙人生的一個轉捩點,也是路遙人生處境的一個象徵。他這種處境就像是一顆小草面對石磨般的命運。他的這種生存的慾望是多麼頑強,但是他的生存的根基又是那麼脆弱。他就掙紮在基本生存的這麼一條線上,沒有人再關心他別的,關心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如此早慧,更沒有人想到他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有所成就。

  所以比如説像上學讀書這件事,對城裏的孩子,這是一個天經地義的事。對路遙來講卻是舉步維艱,他的確是要走一步看一步。上小學是這樣,結果上初中也是這樣。因為伯父也供不起他繼續念了,想讓他回鄉幹活。這時候路遙是帶著絕望的心情走進考場,那還是文革前,他就想證明自己有能力升學。結果他在全縣幾千名考生中,名列前茅,被錄到縣裏的尖子班。後來這個細節用在了《平凡的世界》孫少安身上,這就是我們所知道的路遙。

  從極度貧困中成長起來的路遙,他最終表現的知識面。就是當我們現在面對作家的這個路遙,他最終表現出的知識面,思考和創造能力,都不能不説是一個奇跡。但是我覺得更大的奇跡是什麼呢?也就是説,路遙作品中更令人深思的東西是什麼呢?就是是否因為生活過於悲哀,美就會消失,沒有位置。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本來呢,就有極大的可能。因為人被生活扭曲了,心靈就容易變得支離破碎。假如從路遙筆下,我們看到的是壓抑已久的憤懣,焦躁和陰鬱,那麼這並不完全令人意外。因為他完全有權利來發出沉重的嘆息。就從路遙自身的極度貧困幾度艱難的成長經歷來講,但是你要從文學的理想狀態這方面來講,你就要問一個問題。當然作為個人他可以發出沉重的嘆息,但嘆息本身是美嗎?如果苦難經歷只是原原本本地再描寫一遍,如果生存多麼卑微,敘述的口氣就是多麼卑賤,或者是玩世不恭,那麼高貴的藝術感染力,又有什麼?又在何處存在呢?正是在這一點上,我要説路遙作品顯示它獨特的魅力,這點是什麼呢?就是它讓我們看到了他所經歷的那種困苦的生活,同時又讓我們看到了高居其上的詩意。我們還記得那個《平凡的世界》的開頭,大家都印象非常深刻,那個開頭就寫什麼呢?就寫兩個極度貧困的高中生,為了避免那種怕被人恥笑,太貧睏了,故意挨到最後才來打飯。路遙對當年的生活困苦刻骨銘心,所以我記得開頭特別描寫了那個時候吃的乾糧是三種。一種是白麵饃,一種是玉米麵饃,一種是高粱面饃戲稱為歐亞非。然後菜也是三種,那麼土豆白菜加點肥肉片加點粉條,三毛錢,這是最好的,甲菜。沒有這個肉片就是一毛五,光是熬白菜就是五分。但是最後那兩個學生連五分錢的都菜吃不起,所以小説的主人公孫少平一齣場那是太可憐了。拿了自己那兩個高粱面饅頭,看見旁邊乙菜盆裏還有點湯,想盛一點又怕別人看見,慌慌張張結果被雨水濺了一臉。那麼這樣尷尬的場面,在生活中是誰都會畏懼的。這麼寒酸這麼尷尬,那麼更別説敏感和要強的年輕人了,但奇怪的是一部百萬字的長篇,為什麼會用這樣一個寒酸的開頭呢?

  這麼一個開頭這樣一個細節,而且更令人奇怪的是,這個細節讀起來卻是綿綿如詩,很快就打動了很多的讀者。它具有一種內在的美感。所以我跟一些年輕朋友一探討,一説到這個開頭大家就很興奮,就覺得裏邊有一種內在的東西,一種內在的美感。那麼我琢磨了一下,我覺得這種美感是一種表面上略帶悲哀的,實際上是熱烈興奮的,充滿期待的一種屬於年輕人的美感。那麼當然路遙對貧窮確實是刻骨銘心,因為我在網上看到有人置疑這一點。認為過度貧窮對路遙的創作會産生不利的影響。因為他認為呢,整個中國文學界多多少少都有這個問題。因為生活的貧窮呢,容易導致人的性格心理的變態,思想見解的扭曲。那麼這樣應該説也是有道理的,因為長久的這種貧窮呢,容易腐蝕人的靈魂。特別是最終會傷害我們與人為善的心境。

  但是另一方面貧窮與心靈的關係並不是被動的,不是這個非此即比大而化之的。它只能圍繞每個人不同的生活狀態來發生作用,否則我們就無法解釋,為什麼同樣的處境它使一個人沉淪,卻讓另一個人奮起?而我認為路遙就是這樣,在貧窮中奮起的這樣的作家,事實上從孫少平瘦弱的身軀裏和襤褸的衣衫中透出的是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勃勃聲氣。貧窮的感覺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但這遠遠抵消不了他走進新生活的那種巨大的精神歡樂。對於這樣一個內心獨立豐富好奇好學的青年人來講,他在貧窮面前是無辜的,貧窮儘管也會刺傷他的自尊心,但他的心地始終是坦白純潔的。所以正是如此,在小説中,那種貧窮寒酸的細節無論寫得怎樣仔細,都無損於這個人物。而且相反外在的困窘和內心的高傲,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反差。主人公的命運他的發展似乎充滿了張力。那麼他的處境顯得如此不公,又好像是上天特意要磨煉他,那麼正是這種詩意的期待,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所以我説它那個開頭為什麼寫的那麼好,一下讓人讀進去,我覺得是這個問題。

  所以我認為把生活的苦難、殘酷和卑微描寫出來,不是路遙的特色,許多作家都能這樣做。而能夠把年輕人的貧窮和窘迫寫得如此無辜、純潔甚至可愛,這才是路遙的不同凡響之處。但令人驚嘆的是在我們身邊似乎處處不如意的那種平庸沉悶的生活,在藝術中卻沒有變成泥沼。而是神奇地變成了別樣的閃閃發光的東西。貧窮不是罪過,寒酸並不低賤,落魄依然純真。這正是作品主人公那種心靈的詩意,也包含著生活的真理,那麼你只有明白了作家對貧窮的這種詩意的態度,你才理解路遙的作品。

  生活畢竟不是只供觀察的,它還要人去過的,認認真真去過的。這種過的本身,就面臨著很多艱難險阻。特別是對路遙筆下的年輕人來講,他們大多出生農村家境貧寒,出路很少。特別是在一個城鄉差別巨大階層分明,而在當時呢,又很難自由流動的社會來講,這種人生的出發點是非常不利的。而且一個更為複雜的情況是什麼呢,就是城鄉之間是互相滲透的。正像路遙所説的,由於教育的這種普及,形成了一個城鄉的交叉地帶,路遙特別用這個詞,“交叉地帶”。他認為今天的農村知識青年既有這種農村味,又有城市味。雖然生在農村,但嚮往城裏的那種生活方式。但是問題是這種城市化的願望並不意味著新生活的坦途,反而會帶來更深的挫折和失望。而且許多人生悲劇和劇烈的心理衝突,正是由這一交叉地帶産生的。所以你仔細琢磨路遙的作品,他的青年主人公都在交叉地帶。像《人生》中的高加林,你看他賣饅頭那個細節,他們父母讓他到縣裏賣饅頭,第一次。結果一個農村青年在縣城裏賣饅頭,卻張不開嘴,半天也沒賣出一個。因為他不説話,人家不知道他蹲那兒幹什麼呢。結果呢,他一拐彎進了縣裏圖書室,卻如魚得水。回到了小説中寫的報紙的世界,因為初中養成這個習慣,埋頭讀起來。《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也是,回到農村最大的苦惱是什麼?又回到了沒有書讀,沒有報紙讀的這樣的環境。所以這樣的農村青年過去是沒有的,那麼學習成了農村知識青年與外界心靈溝通的重要管道。生活越是貧乏,他們就越是如饑似渴地汲取外部世界的每一點信息和養料。課堂和書本不僅給了他們知識,更溶入他們的成長過程中,為他們撐起了一個想像的世界。使他們雖然身處農村,心卻能在那些遠方的城市和更遙遠的國度飛翔。學習對他們來講,實際上它是一種支撐了和放大了自己想像的世界。使自己暫時忘卻這種非常貧乏的非常封閉的這種生活環境。

  小説你記得寫高加林在學校,他最喜歡的是什麼?他喜歡研究國際問題,他曾經擬了幾個研究題目。比如《中東問題》、《美中蘇三角關係之研究》,那個題目一下把同學給嚇了一大跳。但這就是他想像中自由翱翔的這樣一種結果,那麼孫少平也是。他跟田曉霞為什麼精神聯絡那麼密切,最重要一點就是田曉霞老把當時那個只有縣裏幹部才能看到的內部刊物,就是《參考消息》給他看。所以他讀了之後呢,使他的興趣和思考範圍遠遠超出他們村他們縣。使他在這一刻呢,心志是自由的,高高飛翔。那麼他對此呢,既感到脫胎換骨,又刻骨銘心。對知識的佔有,開拓了這些農村青年的心胸。佔有知識的高傲,也就改變了他們的思維和心態,就是他這個心態就改變了。而且越是聰慧者,改變就越是明顯,那麼他們在潛意識裏,與農村已經劃開了一道界限,因為農村不僅意味著環境艱苦,物質匱乏,更意味著文化落後,生活簡單。這對心裏裝下天下大事,在書的世界裏週游的年輕人來講是難以忍受的。所以對於這樣的年輕人來説,他們從戶口上來講,仍然是農村人,但從心理和生活方式上已經接近城裏。

  正像小説中講的,就是他們已經有了一般人所説的知識分子的清高,就説他已經改變了他的心態,具有一種佔有知識的高傲。所以小説有一個細節你們可以想到,當他跟巧珍談對象的時候,巧珍的父親村裏的富戶劉立本反對。為什麼?他認為是高攀了他們家,結果高加林聽了以後非常憤怒。他高傲地反問到,誰高攀了誰?就是一種心理的這種高傲。他已經潛在地跟他所處的農村社會劃開一條界限。那麼另一點也是非常有意思,就是小説寫本來高加林回鄉當農村教師,鄉村教師,但是後來被村裏幹部的孩子頂替,就只好下地幹活。結果呢,他就穿著最破爛的衣服,腰間係著一個草繩,穿著破破爛爛的鞋然後拼命幹活。小説説他什麼呢?他要把自己“化裝”成一個農民。那麼高加林他還要化裝嗎?他的戶口本來就在農村,他本來就應該是農民。他為什麼思想意識裏還要把自己化裝成一個農民呢?但我覺得正是這兩個字非常傳神地道出了高加林微妙的心態和尷尬的處境。就是他雖然身處農村,但強烈意識到,自己與一般的莊稼人有本質的不同。這不僅是指文化這種學歷,更是指一種心志結構。知識似乎已經把他塑造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本來是應當生活在城裏的,他既勝任工作,也更適應城裏的生活方式。而且對農村的封閉落後有清醒的認識,並抱有同情。但不幸的是命運又把他拋回到,他在思想意識上以為自己已經遠離了的這種生活環境。而且更不幸的是連一個能夠發揮腦力勞動的近似城裏工作的民辦教師的位置都不可得。所以他才埋頭幹活,穿著破爛的衣服,表面上是在向命運屈服,實際上是在向環境示威。看看吧,全村一個最有文化最有頭腦的人,如今卻穿著最破爛的衣裳,幹著最苦最單調的活,這就是他化裝背後的潛臺詞。而在這種自虐行為的背後,隱藏著的卻是自戀、自傲、自我欣賞和自我放縱的這種複雜的心態。所以叫高加林向一般農民看齊,他無論從衣著上和心理上都是需要化裝的,他確實是需要化裝的。

  那麼讓我們再看看高加林是如何對待鄉巴佬這個詞的。最開始他出現在賣饅頭的路上,他辛酸地想到,因為看到周圍的老太婆也挎著籃子,覺得自己真的成了鄉巴佬了,很悲哀。然後到了縣裏呢,碰到城裏同學張賀南和黃雅萍。張賀男是門市部主任,本來好心要幫老同學,但無意中説了一句,你們鄉下人賣點東西真難。一下子把高加林得罪了。他心裏想什麼呢?我有文化,我有知識,我比這裡生活的年輕人哪一點差?我為什麼要受這樣的屈辱呢?特別一種憤懣,不是説他自己能力不夠,而是這種現實壓抑的。那麼你再看他對鄉巴佬這個詞,當他時過境遷,身份變換,從農民變成了工作者,縣裏的新聞幹事之後。當那個老同學黃亞萍又嘲笑他鄉巴佬的時候,他這時候他不避諱了。那麼從這種態度的轉變中,我們會感到某種如釋重負,苦盡甘來的這種感受在裏面,就是轉換。對於這種從農村奮鬥到城市這樣一種辛酸的歷程,黃亞萍是不能完全理解的,她作為一個城市姑娘是不能完全理解的。但是黃亞萍能夠敏銳地感覺到,在高加林這個人身上有一種不同的東西,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東西。那麼他既真誠又陰鬱,既堅強又固執,既有才學,又有些野性,既叫人欣賞又叫人害怕。所以我記得黃亞萍有一句一針見血的話,説高加林既像保爾又像于連。那麼的確作為農民的兒子,在職業即身份的社會裏,高加林生錯了地方,正像法國的于連生錯了時代。他感到壓抑憤懣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以至像小説中講的,産生強烈的心理上的報復情緒,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覺得他跟于連的比較也就到此為止了。實際上于連跟他非常不同的是于連是懷著仇恨生活,他戲耍貴族,他報復社會,都是由於心理的仇恨。那麼這個人物之所以不是小人,就在於他是有原則的,于連是有原則的。他的冷峻的魅力也是來自於他對他所生活的時代和社會那種致死的蔑視。他實際上內心裏非常蔑視這些貴族這個腐朽的社會,所以他到最後,他拒絕懺悔,拒絕營救,以自己的死表現出他最光輝的一面。

  而相比之下,高加林這個人物形象始終是懷著愛面對生活。所以他跟于連只是表面的相像。而且我覺得路遙筆下人物最獨特的一點是什麼呢?就是更令人驚異的一個特點是什麼呢?他們備受壓抑和傷痛,但依然保持著年輕人的天真和純潔,他們被傷害的高傲的心似乎總是高傲到最終不可能被傷害的地步。

  比如我記得一個短篇小説《痛苦》,小説寫兩個人物。一個大年一個小麗相愛,那麼小麗考上大學大年沒考上,小麗對他就冷淡了。但是大年仍然照顧她的母親,小麗的母親是個寡婦,第二年大年考上了更好的大學,北京大學。然後他回到省城去看小麗,走到半路他想我來幹什麼?我這不是無言的示威嗎?我怎麼能這樣做呢?於是小説寫在心的自責中,痛苦的火焰同時也燒化了痛苦本身,傷害不再成為傷害,他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結果最後他悄然離去,給小麗寄去一包家鄉的瓜子。人物境界就這麼高。所以也正像叔本華所説的,這樣的人天生猶如一個貴族應當得到尊重,就是他們天生猶如一個貴族,因為真正的貴族應該是這樣的貴族。

  所以我記得小説《生活咏嘆調》,《生活咏嘆調》中寫什麼呢?寫一個井下工人,因為接老父親從醫院出來,結果與一個年輕的護士萍水相逢。礦工和護士這兩個階層似乎是有差別的,特別在當時。但是剛聊了一會兒天,井下工人的談吐和氣質就把這個女護士給迷住了。他們階層之間的差別就給磨平了。女護士説我沒有看錯人,你這人有點不平凡,我説的不是勞動模範的不平凡。我是説你這個人指他的內在氣質和才華。結果這個井下工人就説了一句點題的話,意思就是説呢,在外人不知曉的這個世界裏,還有許多極其優秀的人。其實這個點題的話,可以概括路遙作品中,所有這類主人公,那麼這樣的人物走下去,不可能不是一條朝聖之路。因為太純潔了,太艱難了,這樣浪漫的處事方式,在現實生活中幾乎可以説行不通。

  不過他表現出來的令人驚訝的單純,卻又可能是作為純粹的心性高傲。如果堅持走下去,就必然會有聖徒的氣息,讓我們從中窺到卑微中的神性,塵土中的金沙。所以在這條路上《人生》變成了《平凡的世界》,高加林最終演變成了孫少平。我覺得這就是路遙作品前期後期的重要分野所在。就是走下去以後,必然是一條聖徒之路。如果説高加林既像保爾又像于連,那麼孫少平就更像保爾。他不但有著保爾堅忍不拔的精神,而且他還有著堂吉訶德的那種氣質和理想主義精神。這就是這兩個人物開始轉換了,高加林的人生戲劇更多的表現在如何抓住機會上,贏得社會承認上,展示才幹上,所以這樣的人物他的痛苦更多的是來自於與命運的搏鬥,而不是靈魂的焦渴。就是高加林這個人物你仔細分析,他還在外在的,他是跟外在世界的搏鬥中,産生種種的悲歡離合。那麼人所追求的也正是他所追求的,因此高加林的悲劇性是可以理解的。

  你再對比看一下孫少平,他就不一樣了。儘管前面一樣,身世、學歷相似,上高中也有虛榮的一面,想當作家、教授,讓人羨慕。可是奇怪的是呢,孫少平以後的人生軌跡表明,他並沒有像高加林那樣畫出一道認真地向上攀爬的曲線,他一直在底層社會中潛行。無論是回農村做小工,還是當井下工人,他都一直處在底層社會中。但是他這個人物非常平靜,他的興奮點顯然不是在個人命運的改變上。所以他缺少高加林式的那種個人奮鬥的激情和戲劇性。你仔細想一想這兩個人物,區別在這兒。

  但是另一方面我們讀者從孫少平的略顯平淡的人生中卻能夠深深地感覺到,他的內心生活像哲人一樣深邃充實。不管他做什麼,不管環境多麼惡劣,他的精神遊歷始終沒有停止過。他絕不是一個僅僅在塵世中走過的人物。事實上,整部小説就像是孫少平善形的展現,精神的求索。在這過程中,他內心的世界日趨完善,猶如神明走過煉獄,所以他常有不同尋常的舉動,引人矚目,令人嘆服。聖徒的舉動總是常人不能理解的。小説不是描寫那個郝紅梅感情上曾經有負於孫少平,後來快畢業的時候,因為偷一個手絹被抓住。門市部主任正是他們班同學侯玉英的父親侯生才。孫少平聽到了,急急忙忙趕過去,嚴厲地對侯玉英的父親説,你應該相信她是一個好人,誰也不能傷害她。就是讓他不要聲張,如果誰要傷害她我就不會原諒,遲早會向傷害她的人算帳。那麼一下就把侯主任給驚呆了,這是一個非常老於世故的一個人物,小説寫他完全被年輕人的氣質和坦蕩胸懷給震住了,他那顆精於計算的冷冰冰的心,此刻被一片人情的燙水給淹沒了。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孫少平這樣的人,他的女兒過去傷害過孫少平,孫少平卻從洪水中救了他女兒侯玉英,那麼郝紅梅曾經傷害過孫少平,孫少平現在無私地搭救郝紅梅,這就是路遙筆下理想的人物。

  到了孫少平這個時候,也就是説到了後期,最理想的人物就出現了。們衣衫襤褸猶如乞丐,但內心世界純潔猶如詩人。像孫少平展現出來的,無論他穿的什麼吃的什麼,別人最終必得以他內心具有的東西來評判他對待他。對此呢,人們最終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小説描寫他那個班長顧養民,出生很優越,知識分子家庭。開始跟孫少平是有天壤之別,但是到最後對孫少平只有一句話,這人愛讀書。只一句話,就把孫少平劃到自己的階層和層次上來了。小説寫到,出生分子家庭的顧養民知道,知識就是力量,知識能夠重塑一個人。而他正是從孫少平身上感到了這種説不清的吸引力,所以這個評價對孫少平是非常難得的,因為他是精神上的認同,而不是表面上的尊重,是這樣。

  下一步從學校到社會,孫少平還能保持自己的純潔嗎?因為我們都面臨這個問題,學校很純潔,社會很複雜,於是都轉變了。很多小説也是這麼描寫的,這也是很多讀者的疑問。作品用了很大的篇幅來探討這個問題,我覺得在這方面好像少平跟少安形成對照,就是説孫少平和他哥哥孫少安好像是一個人分裂成的。在學校階段他們是一個人,都是很好強,人窮志不窮,很聰慧。少安也在考場中證明自己,但以後這兩個人就開始分裂了,分道揚鑣了。少安雖然沒有像高加林那樣脫離農門,這麼高的志向,但是他在這種抓住機會,講究實幹,追求實際,這點上與高加林挺相似的。比如參與村裏的事務大量承包磚窯,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呢,孫少平這條致富之路對他就沒有吸引力。所以他畢業後沒有跟哥哥去打理磚窯,而是自己去當小工,為的是去看外面的大世界。小説寫他白天跟大家一起幹活,晚上卻孤獨地沉浸在書本的世界裏。孫少平既活在他人的周圍,又活在自己的內心,他有自己的行事原則,經常不按常理出牌,聖徒就是不按常理出牌。所以儘管他心地單純沒有心計,還經常面臨生存的危機。但他絕不是社會意義上的弱者,相反他在精神氣質和行為方式上更像是一個強者。他像堂吉訶德一樣,天真而勇敢地介入生活。所以我説他像堂吉訶德,小説寫他在另一處工地上,經常受老闆的侮辱,所以呢他挺身而出,教訓了老闆,幫小女孩結回工錢。把自己結的一百塊錢的工錢塞給小女孩。當然了,作為堂吉訶德這樣一種理想主義最悲哀的是什麼?最悲哀的是現實是如此之沉重,後來他看到小女孩又回來了,又照樣受到那種玩弄,而且呢,更可怕的是臉上開始出現的某種墮落的跡象。這使孫少平非常難過,他偷偷地大哭了一場。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回心轉意,仍然像堂吉訶德那樣,勇敢地與命運搏鬥,施惠他人。所以小説後來寫他的情人田曉霞遇難以後,大學生金秀追求他,他沒有答應,卻跟他師傅的愛人在一起。因為師傅去世以後,跟他師傅的愛人等於生活在一起,實際上呢也就是為了幫助她。當然這不是愛,而是道義。雖然描寫有點突兀,但這正是少平的這種善行的展現。這些善行,這些高尚的思想,對自己的生存有什麼好處呢?謀生畢竟是現實的,儘管路遙也希望少平這類人物既能夠改變自己的生存條件,又保持自己的精神追求,但這很難。孫少平這種特立獨行的勇氣,慷慨大度的美德,固然可以壓倒世俗準則叫人嘆服,但很難融入社會。少平自己實際上呢也是生活一直很艱難,不容易被人理解。相反呢,倒是高加林比較容易理解,他雖然大起大落,倒顯得很真實。因為高加林反爾像我們身邊的人,既不太好,也不太壞,與命運抗爭過,但最終能夠幸運與否,還是要靠命運的安排。

  我覺得路遙這個作家呢,特別可貴的一點是什麼呢?就是他雖然可能不是一個十分深刻的作家,但他絕對是一位極其少見的真誠的詩人。特別當他成名以後,他並沒有忘記過去的苦難,而是更加猛烈地要把過去思考的東西噴發出來,所以才有了《人生》到《平凡的世界》這樣的跳躍。那麼他特別想超越活著的本身,特別想超越這種卑微和辛酸去挖掘人生的詩意。那麼這種詩意過去頑強支撐他生存,現在也是他創作的通靈寶玉。所以他筆下的孫少平可以憤世嫉俗,卻不會玩世不恭;可以絕望,卻不會沉淪;可以被侮辱,被損害,卻絕不會被扭曲;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卻不覺虛假和蒼白。那麼這種對於苦難的追求,他從苦難中追求心靈的高貴,那麼這種追求呢,正是少平既像保爾又像堂吉訶德之處。那麼這類人物的意義何在?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也許他不是給我們樹立現實生活的典範,而是帶給我們一種茫然凝思的美感。就像路遙在一篇作品中真誠地問道的,人活在世上不應該更高尚些嗎?當然這是一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甚至常常受到嘲笑的問題,但又不會永遠消失。它像林間小路,山谷松濤一樣,默默地存在。而且對這個問題更合適的回答,不是正面的那種論證,而應該是駁問式的。你能認為人活在世界上就是弱肉強食嗎?你能認定人活在世上就不需要精神美感嗎?我相信絕大多數人在回答這個問題上都不會是不假思索的。

  當然,堅持高尚的思想和道德感會不會削弱生存能力,這一直是很劇烈的一個問題。特別是在現在社會中,它會不會削弱個人的生存能力,影響個人的幸福?我認為還是康德説得好,道德本來就不教導我們如何使自己幸福,而是使自己如何無愧於幸福。正是如此,只有人認識自身並試圖超越自身,才能真正為自己的生存狀態定義。這是一種更為深刻的純粹的幸福的體驗,它與人的壽命無關,卻關係到人的生命質量。前一段我跟一個畢業同學説,他還記得我上課時説的一句話。就是説那種物質的東西吧,它當然也讓人高興,但是很貧乏。比如買了冰箱、彩電,高興兩天,第三四天就熟視無睹,不會老看著它高興。買了一萬塊錢的衣服,你還得跟人説這是一萬塊錢買的,否則等於沒買。它是需要一種外界的支持,它跟內心的東西不一樣,所以當一個人他越走越高,內心的事越來越完整,他依靠外界的東西越來越少的時候,他才心裏非常安定,非常幸福。我想康德所講的呢其實也包含這一點。所以呢,像路遙他們這樣的一種理想,我覺得呢,它可能不應該成為社會的規範,因為太高,容易變形為禁欲、流血和專制。但是呢,它確實應該像星空那樣美麗存在,讓我們能夠抬頭仰望,默默感動。意識到人之所以為人的道理,那麼誰能説這樣的美感是無用的呢。

  主持人:我們從郭教授講《路遙的詩意》也能夠感到,從極度貧困中走出來的路遙活得是那麼頑強,而且是那麼有尊嚴。另外我想我們也還能夠深刻地感到一點,就是什麼呢?作品中的高貴詩意絕不會來自一顆卑微的心靈,我們從郭教授講《路遙的詩意》也好,“高貴”也好,可以很好地體味到這一層,最後我就想説,讓我們每個生命都遠離貧窮,親近文明,享受平等和博愛,讓我們詩意地棲居著,讓我們高貴地活著,也許正像路遙的名字一樣,我們都是從遙遠走來,而且還將走向遙遠的遙遠,最後讓我們向郭教授的演講表示感謝。

(編輯:英子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