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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記者的,首要的工作就是“採訪”。怎麼採訪?從我上大學學新聞時,專業課老師就開始教,但是吸收得甚少,走上工作崗位時還是茫然無知。
我記得2008年年底總結會上,我説我非常感謝欄目製片人肖老師,感謝他教會我採訪,教會我什麼是新聞性。肖老師當時表示欣慰,他覺得我是真的成長了。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發現自己當時那句話真的是説得太早了。我應該改成“感謝肖老師教我採訪,教我什麼是新聞性,教我怎麼寫提要怎麼寫稿子”,但真不應該説自己已經“學會”。
我知道,即使在我寫下這篇札記的時候,我也還沒有完全學會,對於採訪的技巧,我一直都在摸索實踐,並從中提純,獲取一些共性的東西,指導下一回的採訪。但是我願意記錄下一些自己的心得,與剛入行不久的同仁們分享,也算是對自己在職業道路上成長的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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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於記者來講,無論你採取了哪些方法,運用了哪些迂迴戰術,採訪回來的細節決定你這次採訪是不是成功的。舉個例子吧,我剛剛拍攝回一期節目叫《樂癡》,這個嘉賓能把生活中的許多不起眼的小物件改造成樂器,還憑藉這些獨特的樂器,吹出個大上海基尼斯十佳獎,一路吹進了人民大會堂的金色大廳。在他眼裏凡是能出聲兒的東西,都得拿來琢磨琢磨,保不準兒啊,都能做成樂器。對於這樣一個樂癡的主題,我要用大量的細節來證明這個嘉賓他確實是個樂癡,他從小就很癡,他現在在生活中也很癡。我在採訪時得到這樣一個信息,他小的時候經常跑到自家的紅薯窖裏去拉二胡。我問,為什麼呢?他説,因為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也就是他小時候,老鄉們認為下地幹活流汗才是硬道理,一個男孩子整天擺弄樂器不像正經人。他不想被人笑話,可是他又不想放下手中的二胡,怎麼辦?他就跑到了紅薯窖裏去練了。我覺得自己採訪回一個很好的細節,把它寫在了稿子裏。肖老師看稿子的時候也果然注意到了這個扎眼的細節,可是他接下來的提問,卻是我始料未及的。他問:“這個紅薯窖多大?多深?他是站著拉?還是蹲著拉?窖夠他拉二胡的空間嗎?他的手臂不會碰到墻壁嗎?站時間長了累了怎麼辦?坐下嗎?褲子會濕嗎?是不是一擰一把水啊?”我頻頻點頭。他問我:“你真的懂了嗎?”我説應該是懂了吧。肖老師問“為什麼你的採訪不能鑽進紅薯窖裏,跟著他一起拉一遍二胡呢?你為什麼不能跟著嘉賓的講述一起再過一遍他的人生呢?是他的人生,不是你孫蕾的人生。這樣你的稿子寫的就是他的故事,而不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故事了。”
我想,對於我來説,採訪的同時過一遍嘉賓的人生,還有一定的困難。尤其是當嘉賓的身份和性格與我差異比較大的時候,我很難感同身受。但是我知道不能感同身受的作者寫不出好文章,更加無法打動讀者。當嘉賓是個大人物的時候,我很難搞明白他很多重大的決策,他為什麼可以一擲千金去做一件大家都不看好的事?讓錢去打水漂?也搞不明白,為什麼有些嘉賓可以看著親生兒子交不上學費買不起籃球,而拿著全家的僅剩不多的積蓄繼續去宣傳環保?更加不明白,討生活的路有那麼多,為什麼有人偏偏去練一些危險性那麼高的絕活來謀生?我知道,我的人生閱歷決定了自己的思維模式,在我和嘉賓的交流的氣場上設置了很多屏障。我要主動去打破這些屏障,而不是指望嘉賓改變自己的想法,來迎合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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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就鑽進地窖裏練二胡的事,又打電話給當期嘉賓來採訪。我把肖老師問我的細節性問題,又問了他一遍,果然有收穫。紅薯窖有兩米深,一米寬而已,沒有坐的地方,他擺了幾塊磚頭坐在上面拉,一拉就是幾個小時,起來的時候褲子都是濕的,還染成花的了。一爬上來,不適應外面的陽光明媚,都得閉著眼睛爬出窖口,再閉著眼睛走上兩分鐘,才敢睜眼。 我又利用剛剛學來的“地窖式”採訪方法,接著深挖以前知道的細節。他説他以前晚上都跑去大野地裏練二胡。我就問他“你冬天也去野地練?”“是啊。”“不凍手嗎?戴手套嗎?”“咋能載手套啊?就那麼練,手都凍爛了。”“爛到什麼程度?”“化膿了。”“這種情況下還練嗎?”“練啊,纏個繃帶繼續練。”“疼嗎?”“疼,鑽心的疼。”“那為啥還要練?”“喜歡嘛,從小就喜歡,不為什麼。”從而我得知了前一遍採訪中不知道的細節信息,手凍爛了,爛到化膿,纏上繃帶還要練,就是這麼癡迷。如果沒有“地窖採訪法”的話,這些信息是擴充不進來的。
於是,我決定再深一步的走進他的過往生活,和他的心路歷程。我問起他決定要闖北京時,妻子的態度,他先前就告訴過我,他的妻子堅決反對。當時我問他妻子怎麼説?他説不記得了。我又問為此鬧過離婚嗎?他説沒有。我又問當時舍得孩子嗎?他説還可以。這樣的採訪結果讓我有些崩潰。原本以為這是個煽情的段落,結果這位大哥什麼也不告訴我。而這一次,我決定站在他的角度上去提問題,而不是質疑他的決定和價值判斷。我問“當時到北京身上帶了多少錢?”“200多吧。”“怎麼不多帶點?當時家裏條件不是還可以嗎?”“想給老婆孩子多留點錢。”“你做好了長期在北京奮鬥的打算了?”“不成功便成仁,一定要闖出點名堂來。”“如果闖不出來呢?”“沒臉回家了。”“跟自己老婆孩子,有啥不好意思的?”“人家當初不同意嗎?”“你臨出門的時候,她都怎麼叮囑你的?”“她就説了一句,今天你要是出了這個門,就再也別回來!”“所以你就不好意思回去了?”“是啊,哪有臉啊?人家都説那麼絕了,我還是走了。”我心中大喜,又一個癡迷的點讓我挖出來了。問了好久,他都不肯告訴我的妻子的堅決反對的情況,終於被繞出來了。而當妻子説出這麼絕決的話時,他還是要堅持追逐自己的音樂夢,足以説明他有多麼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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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陪他重走一遍人生路的做法,不但在拍攝採訪時適用。後來我們在拍攝紀實小片時,也派上了大用場。白天的時候,我們在他家裏拍攝他是怎麼教學生的,指點學生學習聲樂,拍了半天總覺得一切都浮在水面上,潛不下去。這讓我很苦惱。這樣的紀實無法打動我,又怎麼能打動觀眾呢?我説要不咱們拍拍你當時是如何練功的吧?拍來拍去,還是覺得假,他沒有從內心流露出的真實情感。反而是有這樣一小段紀實很生動有趣,訪談現場的時候主持人隨便問了一句,你能在這個地面上奏出音樂來嗎?他在現場一試,不靈。錄完節目之後,他一個人蹲在地上劃來劃去,我問他幹什麼呢?他説他在做實驗,看看這地上到底怎麼樣才能劃出音樂來呢?不一會兒,他就試了出來,真的有一塊平滑的地上是可以劃出音樂來的。最後他總結説,只要地面是平滑的,就可以劃出音樂來。然後就是癡癡的傻笑。這些過程都被我們的攝像機紀錄下來,非常生動,充滿表現了他的性格。我要怎麼才能再拍出一段這樣真實生動的紀實呢?
晚上的時候,北京的街頭下起了小雨,迷迷濛濛的,特別容易讓人聯想起離愁別緒。我説,咱們去地下通道拍一段你當時賣唱求生的片子吧。他坐在地上拉起了《二泉映月》,感覺很慘,我總覺得怪怪的,當時應該沒落魄到這般田地。被喊停之後,他説要不我拉個《甜蜜蜜》吧?我説不要,這種情緒是錯亂的。拉首什麼歌呢?需要的是淡淡的哀愁,他當時一定是有家不能回的精神上的寂寞之苦要大於住地下室吃方便麵的生活之苦。這種哀愁是淡淡的,持續的,是什麼歌呢?我的腦子裏突然閃出一句歌詞來“別問我從哪來,我的故鄉在遠方。”我一哼出這個調來,他馬上説《橄欖樹》,這個他會。於是《橄欖樹》的曲調在他的二胡裏流了出來,他自己沉寢在那樣一種淡淡的哀愁的情緒裏。連現場訪談時都沒有流下的眼淚,此時終於泛了出來,他一邊哭一邊拉,到最後竟然拉不下去了,停在那裏靠在墻上哭。我知道,這就是他當時在這個地下通道里拉曲時的真實感受了。我很高興,我們捕捉到了。之後,我讓他收拾起來樂器,像十年前一樣,走出這個地下通道。他竟真的變得步履蹣跚起來。我讓攝像一直跟在他的身後拍他的背影,不要拍正面。除了技巧層面的考慮之外,我更想讓他一個人好好品味當時的感受,不被我們的機器打擾。我讓他一個人走在十年前回家的路上。我們的鏡頭長長久久地在他背後注視著他的遠去,直到看不見他為止。
拍下這樣一段模擬當年真實情景的紀實之後,我和攝像的心裏也開始變得酸酸的,我知道,這一回我們鑽到了他的生活裏,鑽到了他的內心歷程裏了。
《樂癡》嘉賓聯絡方式:
嘉賓:南衛東
電話:13691172383;18611139159
聯絡方式:北京市豐台區萬泉寺256號,萬潤風景3號樓2單元1102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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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