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出處:《文明》05年12期
有著浪漫傳説的公主堡一直是個謎。中國考古學者王炳華用碳14鑒定了當年斯坦因認為應建於漢朝的城墻遺跡,最後驚奇地發現,這個城墻的歷史只有300年。難道是號稱“中亞通”的斯坦因犯了一個嚴重錯誤?還是美妙的傳説跟我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這裡究竟是不是傳説中的公主堡?
沒有公主的公主堡
浪漫傳説下的歷史謎團
1000多年前的中國高僧玄奘在其《大唐西域記》裏記載了一個傳説:很久以前,有一位漢族的公主遠嫁波斯王子。當送親的隊伍途經某個地方時,突然遇到匪亂,使者和衛隊為了保護公主,就近找了一個陡峭的山崗,把公主安頓在上面,四週嚴密把守以保萬無一失,每天的飲食專門用一根繩子吊上去。過了不久,匪亂漸漸平息,護親使者恭請公主重新啟程,這時卻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公主居然已懷有身孕!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件事連公主自己也説不清楚。後來公主身邊的侍女説,公主困在山頂的時候,每天都會有一個騎著金馬的王子,從太陽中來到山上和公主幽會,公主肚子裏的孩子就是“漢日天種”。這個解釋肯定是波斯王子不能接受的,可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公主也不能這樣回娘家。忠心的使者只有一個選擇,就地安營紮寨,在山頂上“築宮起館”,把公主正式安頓下來,並擁立為王。使者和衛兵們則在山崗附近的帕米爾高原上就地開荒種糧。第二年,公主生下一個相貌偉岸的男孩,自此以後繁衍生息,成為玄奘途經時“?盤陀國”的祖先。
當年這位公主避亂的地方,就被稱為“公主堡”。
這個有著神奇傳説的公主堡,是我們考察玄奘東歸古道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證據。因為根據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他本人經過這個地方,而且又經由這裡到達了?盤陀國的都城“石頭城”。那麼“公主堡”到底在哪?這個四面陡峭的山崗上面是否還築有一個浪漫小巢?“漢日天種”的傳説又蘊藏著幾分真實的歷史?
2005年8月的一天,我們考察組一行,連同83歲的中國紅學大師馮其庸等專家,一同踏上了尋找神秘公主堡的旅途。
説到這次考察之旅,我們很有必要説説一個外國人,他就是英籍匈牙利人奧雷爾 斯坦因。這位當年足跡踏遍中國西部的探險家説,玄奘就是他的保護神。他拿著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走遍了從印度到新疆整個中亞腹地,為我們揭開了一個又一個千古的謎團。但同時他也以玄奘之名,從王道士手中,將敦煌藏經洞無數的寶藏騙到了大英博物館。
約100年前,斯坦因再一次懷揣《大唐西域記》,來到中國新疆西部的塔什庫爾幹。他登上了一個叫克孜庫爾幹的山崗,並且斷定,這裡就是浪漫故事發生的地方——“公主堡”。他説,玄奘的記載沒有錯,這是一個有著古老歷史的古堡,它的時代甚至可以追溯到故事發生的時代——漢。他同樣在克孜庫爾幹的附近發現了大量古代墾殖的遺跡,由此證明,這裡曾經是塔什庫爾幹古代先民居住的地方。
1972年,中國的考古學者王炳華也終於登上了公主堡。他用飽含深情的文字記載了此次帕米爾之行,不過他的簡短考察使得公主堡的浪漫氛圍大打折扣。他很認真地用碳14鑒定了當年斯坦因認為應建於漢朝的城墻遺跡,最後驚奇地發現,這個城墻的歷史只有300年,也就是説,在清朝的時候,這裡還是屯兵所在。
難道是號稱“中亞通”的斯坦因當年犯了一個嚴重錯誤?還是美妙的傳説跟我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這裡究竟是不是傳説中的公主堡?歷史往往是像河床一樣層層累積的,在公主堡的神秘歷史上,斯坦因的冒險和王炳華的考察又為之覆蓋了一層濃厚的現代沉沙。
我們決定去塔什庫爾幹實地考察,去尋訪浪漫傳説故事的源頭。
發現瓦罕古道
第一次遠遠地望見公主堡是在2005年8月15日,是在我們去明鐵蓋的路上。車隊在一處河流匯的山口停下,對岸就是克孜庫爾幹,也就是公主堡所在的山崗。西來的喀拉乞庫爾河和南來的紅其拉甫河在這裡匯流成為塔什庫爾幹河,克孜庫爾幹在喀拉乞庫爾河和塔什庫爾幹河形成的犄角上。當地人説,公主堡就在克孜庫爾幹山崗上,高高俯視著三條河形成的河谷地帶。
它就是我們要尋找的傳説中的公主堡嗎?
望著近在咫尺的公主堡,所有人都有騎馬渡河攀登的慾望,但是隨行的戰士告訴我們,這條看似平緩的河流有“兩馬”深,而且是冰冷的高山冰川融水,要涉水渡過去是不可能的,我們只能等明天繞道塔什庫爾幹河的西岸,去攀登克孜庫爾幹山崗。
籌備第二天的行程頗費了些力氣。因為當地很少有人攀登過公主堡,根本找不到嚮導。打聽了一圈,才找到文化局的黃局長,大概因為是文化人,受了斯坦因的蠱惑,在多年以前曾經登上過公主堡。可是他也説明天沒有把握,因為沿途的道路已經荒廢多年,不知道還能不能通車。即便到了山下,克孜庫爾幹山崗的海拔約有4000米高,山勢非常陡,山坡上佈滿了流沙和碎石,極易滑坡,當地人都輕易不敢攀登。
但是不管怎樣,神秘的公主堡在召喚著我們,我們決定無論如何先到了山下再説。
第二天,考察隊伍出發了。在達不達爾鄉渡過塔什庫爾幹河之後,果然不出所料,砂土路面開始變得支離破碎。從西側薩雷庫勒嶺雪山上流下來的冰川融水將路面切割成一條一條的深溝,我們不得不下車來尋找大鵝卵石填墊路面,以保證車隊通過。荒涼的路面上時常會有山上滑坡滾下來的巨石阻隔,車隊氣喘吁吁地蹣跚其中,似乎徹底喪失了鋼鐵怪獸的意志。望著前面漸漸隱沒在荒草和亂石之中的路面,我突然眼前一亮:這可是先人們帶著馬幫駝隊星夜兼程的絲路古道?是當年法師騎著印度戒日王贈送的大象風餐露宿的玄奘之路?
猜測很快得到證實。6輛越野車停下來後,我們遇到了幾位當地塔吉克族老鄉,他們很自豪地告訴我們:你們走的是“瓦罕古道”,這可是一條上千年的古道!他們祖祖輩輩都走這條路,只是到了近些年,中巴公路才開始改道從塔什庫爾幹河的東岸通過,而他們當地人,如果要沿著喀拉乞庫爾河向西面的阿富汗方向去,還是要走這裡。
一定是有玄奘法師的神靈在天佑護,正當我們一行人在河邊為83歲的馮其庸先生如何過河而躊躇的時候,小河上遊山溝裏神奇地過來了一個牽毛驢的塔吉克老鄉!毛驢是當地山民最通常的交通工具,可是這個季節,牧民們都在山裏草場放牧,很難會遇到驢馬之類的牲畜。昨天我們曾經和鄉里的書記聯絡過,都沒有能夠如願,沒想到在最需要的時候它卻從山裏神靈般地飄出來了!
大概這是馮老第一次騎驢,在兩邊塔吉克老鄉簇擁保護之下,他喜笑顏開地當了一回“唐僧”,這也給我們這支因高山反應而略顯沉悶的考察隊伍帶來了一陣歡笑。
被忽略的“?石”
過了河,斷斷續續的土路越發地顯出古樸來,這一段不到兩米寬的路時常深深地凹陷下去,在路兩旁能清晰地看到河流沉積的層層卵石和沙礫。一人高的路邊,荒草硬硬地指向天空,或者衰敗地垂下來,透著些許寂寞古意。這時候抬頭看看,公主堡已經高聳地矗立在我們面前了。
我們是從公主堡所在的克孜庫爾幹山崗北側,沿著塔什庫爾幹河繞向公主堡的南側。從北側和東側看,公主堡都是位於峭壁上,北側是我們剛才渡過的小河,東側是塔什庫爾幹河。在斯坦因當年的考察報告中説:“沿著河左岸狹窄的小徑(就是我們此刻通過的古道),完全被克孜庫爾幹的岩石山壁控制住了。它們高聳在小徑之上,如此陡峭,以致只要發明一些繩子之類的裝置,就能使守衛的人直接得到河水。”
我們又得感謝斯坦因。在他簡短的考察過程中(考慮到當年的交通工具,我估計他只在公主堡之上停留了兩三個小時),他還是畫了一個很清楚的地形圖。今天我們還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我們所走過的古道(也就是地圖上的314國道),同樣也能很清楚地看到,我們今天準備登山的路線,正是1906年5月30日斯坦因攀登公主堡的路線。惟一不同的是,他是從西方阿富汗的瓦罕走廊方向過來,再經過公主堡北上,而我們的路線正好相反。
其實選擇和斯坦因同樣的道路登山不是巧合,而是必然。這一點在我們登上了公主堡之後就會看得非常清楚,因為基本上沒有其他的道路可以選擇。這是一處接近45度的陡坡,北半邊是基本無法通行的流沙坡面,南側是風化和冰川共同作用形成的礫石坡面,可以找到能夠落足的較大的石塊。但是風險來自於滑坡,不斷有石頭被前面的人踩得松脫,帶動一大片碎石沿著陡峭的坡面滑落下來,引起山坡上的一片驚呼。
同行的當地人除了黃局長之外,再也沒有人攀登過這裡了。當年陪同斯坦因攀登這裡的年輕嚮導也同樣沒有登上過公主堡,斯坦因説:“在當地人心目中有一種迷信,使他們害怕到這廢墟中來。”山坡上除了碎石,還有散落的零零星星的枯枝碎塊,被歲月風雨漂得雪白,時常在青灰色的石頭中顯露出來,形同枯骨。這在海拔近4000米的地方是很稀有的,因為在這裡我們根本看不到樹,它們只可能是某種人類存在的遺跡。斯坦因當年的記載很好地表達了我此刻的心情:“大量的看上去很古老的檜木碎塊散佈在更高的斜坡上,使我們在抵達山頂之前,就去猜測我曾經瞥見的、位於我們之上的古城墻建築。”在這徒手都難以攀登的山崗之上,它們是怎樣建築的呢?
這段陡峭的山坡頂端是一個狹窄的山脊,山脊的西側是更陡峭的山坡。山脊中間有一處斯坦因沒有提到的遺跡:一堆人為堆砌的石頭。這是我們在平原農耕地帶極為常見的一堆石頭,我們很容易把它忽略,它太平常了,以致斯坦因漠然地繼續向北,向近在咫尺的、他無比渴望的城堡攀登……但是且慢!這裡是海拔4000米的無人地帶,有誰會在這裡堆砌這堆巨石呢?堆砌這些石頭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中國的考古學家注意到了這堆石頭。1972年登上公主堡的王炳華大膽猜測,這是一堆“?石”,我們在章回小説裏熟知的古代重要的守城裝備。王炳華説:“面對來犯的敵人,一塊巨石,隨坡落下,經過數百米的加速度,它的殺傷力是十分驚人的。”看看山脊的兩邊,想象著這些石頭沿著如此險要的山坡滾下去,再想象著它們會帶起山坡上無數的碎石一起形成大面積的山石滑坡,我們心頭不寒而慄。
此時的公主堡,在我們的心頭已經不再是充滿柔情蜜意的愛巢了,而是一個充斥著隱隱殺機的古戰場。抬頭望,在一片陡峰之上,近10米高的土質城墻赫然肅立,昂然透著一股不屈的英氣。所有人都渴望知道在它的背後護佑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但是靠近它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質疑斯坦因的考古新證據
沿著一條狹窄陡峭的小山脊攀援而上,繞過巨大的山石,再小心翼翼地通過一小段流沙陡坡,努力控制著瑟瑟發抖的雙腿,抑制著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兒的心臟,狼狽不堪地爬上一段土墻缺口,每一個人赫然發現眼前的景象難以理解:在高大厚實的城墻後面,似乎並沒有我們想象的一個或方或圓的城堡,而是另一片坡度略為和緩的山坡,這一段城墻似乎就是建在山脊之上的一段墻,儘管它的厚度可以容一人勉強通過,但是我們看不出來它在軍事或建築上的任何意義,它護佑的到底是什麼呢?
不過這仍然是觀察公主堡最好的地方。每一個人在這裡都不敢貿然站立,只能是騎在墻頭之上(仿佛騎在這座海拔4000米的窄窄的山脊之上),努力控制著雙手的抖動。100年前斯坦因也一定是從這個地方顫栗著登上來的,因為後來我在翻看斯坦因的資料時意外發現,我們在同一個角度拍攝到了眼前的景象。
我似乎能感受到斯坦因沉重的呼吸和雙手的顫抖。這並不是一個偉大的時刻,但確實是一個與前人生息相通的時刻。100年的時光改變了我們身邊許多熟悉的東西,但卻沒有改變這海拔4000米之上的沉重的宮墻。公主堡在孤獨中倖免,我們也在對孤獨的浸潤下感受著斯坦因。人類的每一個信息都會被大自然記錄在案,只要我們用心去尋找。斯坦因一定也曾經艱難地轉過身來,在驚嘆于大自然偉力的同時,發現了公主堡面向東南方這壯麗的一幕。
在這裡,能夠清晰地看到南方來的紅其拉甫河和西側來的喀拉乞庫爾河在這裡匯流成為塔什庫爾幹河。在玄奘的時代,塔什庫爾幹河稱為徙多河,它和兩條支流一起,澆灌了沿線大片的河谷地帶,成為促進帕米爾高原文明的母親河。河流谷地也是行者和商旅們的惟一選擇,因為只有這裡才有水草補給,才有明確的路線指引他們走出帕米爾高原上連綿不斷的雪峰。
歷史地理學家朱玉麒教授同我一起,騎在萬仞之險的公主堡墻頭,用不太體面的姿勢為我現場解説了眼前的山河大勢:沿著西側的喀拉乞庫爾河,就是著名的瓦罕通道,是絲綢之路通往阿富汗和中亞的重要孔道;而沿著正前方紅其拉甫河溯流而上,就是更加著名的紅其拉甫山口,直到今天,它也仍是中國和南亞國家的重要口岸。在這裡你仿佛能聽到遠古傳來的陣陣駝鈴聲,從南方、西方會聚到我們腳下,再從公主堡山下狹窄的古道通過,沿著塔什庫爾幹河走向南疆腹地。在這些數不清的商旅之中,有張騫、甘英、法顯、鳩摩羅什、馬可波羅留下的足跡,同樣也一定會有一位騎著白象款款而至的高僧,他就是玄奘法師。
斯坦因也同樣想到了他的保護神。他虔誠地記載到:“對我來講令我感到不小的滿意的是,我看到就在此地就在我再一次觸到的他的中亞之路的這個地方,現場的明確的考古學證據,又一次證明了這個偉大的中國旅行家是值得信賴的。”
斯坦因説:“克孜庫爾幹遺跡與玄奘曾經聽説和親見過的山頂古堡是同一個。從他記載與古堡有關的古代傳説的方式上來看,在玄奘的時代以前很久,那古堡無疑就已變成廢墟了。他在當地聽到的傳説將這城堡描述成是漢代的,即中國的影響最早達到塔裏木盆地的時期。”
歷史的信息隨著年代的迫近而瞬間清晰起來。我仿佛看到,就在我的身邊,一個孤獨的戰士手執長槍在同樣注視著這片河谷。但這僅僅是一瞬,隨後的發現使得這個剛剛眉目清晰的形象再度模糊起來。
斯坦因注意到,土城墻的北側,是一片傾斜的臺地,他在臺地上發現了建築的遺址,甚至發現了兩個蓄水池的遺址,但是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地面上一些細碎的遺跡。他説:“在克孜庫爾幹遺址未見到任何的陶器碎片,由此令我猜想這地方可能僅僅被用做一處在危急情況下的臨時避難所,而不是一處長久性佔據的地方。”
我由此判斷斯坦因可能並沒有在臺地上進行細緻的勘查,因為在城墻北側大約50米的地方,我們很快發現了散碎的陶片。這是一種厚度超過1厘米的粗陶,從它的弧度判斷是一種大型的盛水器具。隨後我們又發現了一些骨頭碎片,其中有一些似乎已經略有石化,我們正在猜測這裡是不是古人吃飯的地方,突然我在土層中間看到一層黑色的東西,輕輕地摳出一點仔細一看,這正是一層薄薄的木炭堆積層。顯然,這裡處處透露是古人活動的遺跡,斯坦因判斷這裡只是一個臨時避難所,似乎並沒有充分的依據。
發現大師們的疏漏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在這種興奮的支配下,我和朱玉麒教授很快在北側的臺地上又發現了不少陶片和毛織品的碎片。更令人興奮的是,朱教授找到了一塊明顯是古代用來碾碎穀物的石磨。王炳華分析説,這樣的石磨最晚也是南北朝的。1972年王炳華登上公主堡時,也曾經發現過這樣的石磨。石磨的表面粗糙卻平整,我們似乎還能聽到當年戍邊將士們頂著寒風磨制糧食準備戰鬥的鏘鏘古音。
無法攻破的軍事堡壘
我們在臺地上走了一會之後,突然發覺身上暖合起來,再也沒有剛才攀登時的陣陣刺骨寒意。此時我們才注意到,這裡是一個很好的高原居住地:克孜庫爾幹山崗的西側是高大的薩雷闊勒嶺,擋住了西來的寒風,山頂臺地南側高高隆起,再加上10余米高的城墻,嚴密擋住了從南方兩個河谷地帶吹來的寒風,只有東側和東南側面對著開闊的塔什庫爾幹河谷,一方面享受著充足的陽光,同時溫潤的東風又因為身後高大的山嶺無法肆虐起來。這裡的安全也是超級的:山頂西、北、東三面都是陡直的山崖,只有南側是可以攀登的陡坡,而這裡有高達10米、厚達6米的城墻防衛,難以想象可以有敵人從這裡突擊上來。斯坦因説,這裡可能只遭受過一兩次攻擊,我不知道他的估計從何而來。同行的邊防軍戰士小吉告訴我,以現代的軍事觀點看,南側的山坡根本無法展開戰鬥隊形,拿下這個公主堡,除了拿導彈打,沒有什麼其他辦法。
且不去發那些無用的感慨。山頂上的遺跡處處顯示出這裡曾經有一個強大而又嚴密的軍事組織。臺地上遍佈著半穴居式的建築遺址,這些建築都有著厚度將近兩米的石墻,向地下深入超過一米。由於年代久遠,墻體坍塌下來,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個成雙成對排列的淺坑。最大的兩個建築直徑接近10米,深度也最深,相鄰排列,估計就是斯坦因猜測的“蓄水池”。但是我們在建築物的旁邊發現了一條類似煙道的塌陷部分,顯示這裡或者是公共活動的場所,或者是部隊首長的指揮所,或者是部落首領的住所,顯示出明顯的等級標準。
此時再回到城墻之上北望山頂的臺地,眼前似乎有了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一群裹著粗糙的毛、麻衣衫的先民們正在平整傾斜的山坡,修成一層層的臺地,他們把挖出來的大石一圈圈地堆砌起來,建設他們溫暖的家。在身邊,精壯的戰士們裸露著他們的肌肉,一層一層地夯實他們腳下堅不可摧的城墻。順山而望,我們先前艱難攀登的山坡上,身背水罐和泥土、樹枝的山民們散落在漫山的碎石之間,一路踟躕而上。仿佛又有一個英武的戰士,就站在斯坦因百年前拍攝過的城臺之上,手執長纓,同樣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公主堡是一個先人們駐守了超過千年的軍事堡壘。正如王炳華在1972年所言:“充滿柔情蜜意的太陽神與東國公主幽會處,具體觀察,只不過是顯示著鋼鐵般意志的軍事要塞。”原諒這個“只不過”吧,鋼鐵要塞的修築者和守衛者同樣體現著鋼鐵般的意志,它對我們的震撼,遠遠超過柔情蜜意的愛情故事。不親身站在公主堡的城端,不切身去想象當年這裡川流不息的商旅,很難描述公主堡地形之險要,也很難理解公主堡在軍事上之重要。它實際上控制了古代中國通往中亞、西亞兩條重要的交通孔道,直到今天,中國通往巴基斯坦和印度的314國道還在它的腳下穿過。在2002年美軍進攻阿富汗的時候,一位粗通歷史的美聯社記者做了一個大膽卻又不負責任的猜測,他説恐怖分子拉登可能會從中、巴、阿邊界潛入中國,而他所説的入境通道,就是我們腳下向西延伸的瓦罕走廊。
公主堡時時刻刻讓我想到白俄羅斯邊境著名的要塞布列斯特城堡。1941年6月,蘇德戰爭爆發時,布列斯特要塞首當其衝遭遇了德國人的炮火。希特勒強令,6小時拿下布列斯特。但是英勇頑強的蘇軍在這個彈丸之地堅守了整整30天。戰後,布列斯特成為俄羅斯軍人的精神圖騰,也成為二次大戰最值得追憶的地方之一。
要麼成為保衛家園鋼鐵的屏障,要麼成為釘入敵人心臟的釘子,這就是堡壘。
我們仍然不能準確地揭開公主堡的面紗,為什麼這樣一個鋼鐵般的要塞有著這樣一個女性化的名字(在塔吉克語裏,克孜庫爾幹就是公主堡的意思)?但是種種的信息會聚在一起,給了我們一個綜合的圖景:漢武帝時中國的統治首次到達了塔克拉瑪幹南緣,出於政治的需要,漢唐時代中國的統治者不斷和當時的中亞國家通婚,有許多“公主”會通過這裡去他們未來的夫家。公主堡,曾經見證過無法計數的中國、印度、伊朗人民彼此交往的歷史事實。但是同樣,它也是兩千年來拱衛中國西部邊疆的前沿陣地。
兒女柔情和國家利益、田園牧歌和風雲突變、戰爭與愛情、土匪與僧人、刀光劍影和血脈賁張、氣壯山河與百年孤獨……一切都融會在這裡,凝聚成了神秘的公主堡。
撰文、攝影/曲向東
協助/中央電視臺“玄奘之路”組委會 北京科教電影製片廠
執行/雷東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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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堡(當地塔吉克人稱“克孜庫爾幹”),位於塔什庫爾干城南古絲綢之路咽喉地段卡拉其古峽谷的一座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上,是中國最高的古代城堡之一。古堡所在山頭山勢峻險,北側有山溝可通皮斯嶺大坂,海拔4000米,是絲路南道上的咽喉。
這座古城遺址南面為一東西向土墻,長150米,高約10米。堡墻以土石與樹枝相間壘築。由城垣、重門、地穴和石室等建築組成,高危險峻,攀登不易。垣墻依山勢的起伏築成,西面的垣墻突出部呈現出“馬面”狀( 俗成炮臺)。城堡內有居住遺跡13處。從古堡所處地勢分析,主要是一處軍事性質的工程,與保衛古代絲路交通安全有關。
據英國探險家斯坦因考證,此地就是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記”裏記錄的《漢日天種》故事中“東土公主”居住過的城堡
責編:李二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