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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流的詩

發佈時間:2014年08月27日 16:14 | 進入三農論壇 | 來源:CC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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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 麻

(中央電視臺《科技苑》欄目製片人 張生貴)

  在蟋蟀亂叫的地方

  芝麻花靜靜開放

 

  我坐在這看似空的、慢的、巨大的

  無助而無關的、寂寞上

 

  坐在這實則萬物有形的、生長的

  飛與跑羅織的、危機四伏的

  半山腰的寂寞上

 

  背靠一背鬥幹牛糞

  和半土坎陰涼

  沒頭沒腦的神情

  還不如一隻高聲鳴叫的大蟋蟀

 

  我知道野蟲們活著就是為了亂叫

  今天又是它們的好天氣

  它們叫呵叫呵都要忘記自己的姓名了

 

  遠處跑過一隻狐狸,又消失了

  曠野儘管是乾燥的

  但不妨礙它去做許多狡猾的事情

 

  遠處又跑過一隻野兔,也消失了

  無花的山嶺上,它能跑得那麼潔白

  也算是一種詩意的堅持吧

 

  只有我才是空的、虛茫的

  我歇息或放置於陰涼處的身體

  是蒼老的十一歲

 

  偌大的曠野,一小片芝麻

  我掠過飛禽的目光沒有回音

  惟有不打聽事情的人

  才沒有醒與醉,我便是這一種

  夢不到採擷星斗的人

  是這一種夢不到山那邊生活的人

 

  老村莊氣息古舊如夢

  我從小就迷失在它的陰影裏

  我可能還是我老子吧

  衣襟遮不住木訥

 

  天真的胚芽枯萎

  你不用往深處看

  不用摸索和傾聽

  就知道了

  沒有的

  沒有蝶舞沒有燕呢

  沒有蟋蟀彈琴

  鷹在高處

  也不是童謠

  天使的氣息在天外

  我是天籟的聾子

  花香的瞎子

  自身的呆子

  心不唱、不飛、不夢想

  四下裏野蟲們白叫

  芝麻花白開

 

  遠處又走來一個孩子

  他可能也是我:又一粒塵埃

  懶於主動

  等於村莊

  經過芝麻地腳步不亂

  無動於衷

  像羊糞

  被風卷去又卷去

  不吭聲、不憤怒

  無為而無性

 

  是我的村莊迷失了風水麼

  看似安詳

  冒著炊煙

  有雞鳴,和他鄉無異

  有狗吠,和別村相倣

  但它年年大旱,缺乏雨水滋潤

  幹的風,象狗嘴裏的盛夏

  吹枯一片片剛想看一眼夏天

  又不得不凋謝的花

 

  很早以前,我們村的水草還是豐美的

  有餘糧。牛和羊,誰吃誰的草

  鄰居和鄰居,誰耕誰的田

  日子過得不錯。我家鄰居

  《詩經》中那個著名的老頭曾唱道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鑿進而飲,耕田而食

  帝力於我何有哉

  曠野寬闊,天地間鳥想飛就飛

  想歇就坐到水邊喝水、梳羽毛

  人一邊勞動一邊唱歌,不想幹活

  就坐到勞動邊上去吃煙

  太陽下山時,還可以睡到月光上打呼嚕

 

  後來別的村出了一些好打架的孩子

  他們舞槍弄棒、殺來殺去

  不僅糟蹋了莊稼,還鬧的各村雞犬不寧

  等他們偶爾停火

  歇上一、二百年

  才有人唱出優哉悠哉的歌曲。比如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等等,等等

  聽歌者的意思,田園真是美不勝收

  平安無比。但我想

  那歌者的最後一句還沒唱完

  就被飛箭的聲音射斷了

  因為他們的歌聲時斷時續

  只在歷史的夾縫中隱約可辨

  隨著時間的逼近,歌者

  越來越沒了歌唱的心境,以至於

  嗓子生銹,琴挂在墻上

 

  不過不唱也沒關係

  只要能生出美女,還是可以驕傲一番的

  聽説我爺爺的爺爺的某一年

  村裏走運,就選走過千歲娘娘

  還出過一個翰林學士,可緊接著

  又聽説,出了這等厲害的人物

  龍脈也該歇息了,一個道士

  踩著山尖和龍眼

  趕走了龍

  百里山川

  從此失掉了秀色

 

  出不了才子和美女的村莊

  何其庸碌

  磨盤般的日子年復一年

  拾牛糞的手代代相傳

  我也許還是我太爺吧

 

  如今我和村上的孩子們除了拾牛糞

  也騎著牛放牛,但我們之中

  誰敢説自己是唐詩中短笛橫吹的牧童呢

  所以説,我們村雖然遠

  山高皇帝遠,但遠得有點冤枉

  遠得像一蓬無人問津的艾蒿

  沒有半點詩情畫意

 

  好在我們村沒出過一個白癡、一個瘋子

  人人都敢去商店買貨

  都能如數拿回餘下的錢

  (其實這倒不如出一個瘋子的好

  總比死氣沉沉水波不興要好)

 

  書上説,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這正是説我們村的成語

  我們村躺在山坡上

  象一個開懷酣睡的懶漢:

  口流涎水,四平八穩

  骨子裏不剩半點信念

  幾百年前,它可能就是這個態度了

  巷子裏人影綽綽

  似乎是草木在行走

  吃了啞巴虧也不理會

  比如太陽畢畢剝剝

  在我身上流淌

  我就是想不起

  去操一聲太陽的娘

 

  當然怪事也是有的

  這麼大的天氣

  居然有人唱起來了

  在芝麻邊,唱著來,唱著去

  歇斯底裏

  用破鑼嗓子,

  他幾乎要裂開身心了──

  “頭戴爛草帽呀,鷹雀老鴉多呀

  等到我覺得呀,抱下了兩三窩呀

  懷揣黑面饃呀,虱子蟣子多呀

  等到我覺得呀,剩下了少半個呀┄”

 

  幾百年來,這是唯一一嗓子

  與村莊格格不入的

  不甘心的聲音

  這是個娶不起老婆的漢子

  其實他長得一點也不難看

  虎背熊腰,還有點遊俠的味道

  但緊接著他就頹然坐下了

  好像一盞跳躍的燈耗盡了油

  山川嘎然安靜

  靜得讓人發怵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靜止所驚醒

  彈簧一樣彈了一下麻木的腿

  接著就復原了

 

  天地暗開暗合

  深冥的旨意難得打聽

  一個人從無到有,從一團啼哭

  到鬍鬚花白,的確是個謎

  是哪陣風吹來了村莊,又使我們

  毫無選擇地降臨各自的家庭

  更是個謎

 

  好鳥東南飛

  東南面風好,小橋流水,漿聲燈影

  誰才該生在哪邊?呼吸江楓漁火

  寫蓋世詩篇?而我

  命該居於北隅麼

  命該又是什麼意思呢

  虎背熊腰的男子

  此刻與芝麻的組合方式

  又意味著什麼呢

 

  從質問回到那個男人

  他已是徒然如熄滅的神態了

  他默認了,死心了

  恰似掉進一口古井,竟沒有

  咕咚一聲

 

  此應暗合了另一個深冥的旨意

  正如芝麻必須是耐旱的

  必須耐得住無邊無際、無邊無際

  無望的時光一樣

 

  這麼大的天氣

  芝麻花也能開到七天以上

  太不容易了

 

  在巨大的矛盾中

  雖然它支撐的時間尚少

  不足以使籽粒飽滿

  十畝地只能收一牛皮兜

  但它畢竟收斂了自己的意氣

  埋掉了自己的初衷

  和我們的水土打成了一片

  讓花靜靜地白、漸漸枯萎地白

  花蕊中吐放著

  主動迎接無可奈何的氣息

 

  讓那個認命的男人

  陪伴此刻的芝麻

  難道不是最高深的旨意嗎

  難道從我的敘述中

  你還沒有體會到

  我是如何變成這樣子的嗎

 

  蟋蟀繼續亂叫。幾百年來

  我太爺的我,我爺的我,我爸的我

  我的我,背靠一背鬥牛糞和半土坎陰涼

  面對寬闊的乾旱

  如石雕

  已是大地的一幅圖景了

 

  你可不要奢求去想清楚

  這耕種之後就獨自生長的

  在夜裏也掙扎的、與我們吃與睡

  似乎關聯不大的芝麻

  為什麼會在秋葉飄零處

  被天經地義地裝進我奶奶管轄的牛皮口袋

  不要想更多的互不雷同的事件

  為什麼都沒有根本的由來

 

  原本就是這無解的世界

  刺傷著千百年的我

  比如這看似空的、慢的、巨大的

  實則飛與跑羅織的巨大寂寞──

  有時低低怒號,有時以尖嘯的暴行

  吞食我們純真的天性──

 

  這便是勞動變得暗啞的另一個原因

  而我因看不到旨意者的臉

  因無力還手,才頹然退守、一再退守

  直至今天這般田地的

 

  不是麼

  我本是渾沌而一如既往地歇息者

  卻坐在了一片節外生枝的時間上

  (神秘的事端需要你承受這一刻

  你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開的)

  你瞧吧,一條蛇

  光一樣飛動在芝麻上

  這美麗的滑翔,竟然是

  世間最刻毒的舞蹈

  我看見它鞭桿一樣堅起時

  一隻低飛的鳥被吸下來了

 

  蛇為何物?它從哪個草叢

  伏行于這個時辰

  又是誰讓我在這個事端的發生處,張開眼

  無條件忍看生命對生命的撲殺

  這樣的驚起其實也是茫然無措的一部分

 

  我可以站出來指證

  但我又怕是自己在撤謊。因為

  我沒有理由否定這一刻

  在芝麻之上

  有可能出現的是

  蝴蝶對芝麻花的迷戀

  那麼旨意者又怎麼想

  天知道,它是否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是否盯著我們的村史

  一節一節衰退的村史

 

  蛇之於鳥,只是我俯身拾起的

  頹喪之事中的一件

  一件游離在我身體之外

  卻擊穿了我心靈的身外之事

 

  更多關乎我生命的頹喪

  一一累加

  傷口便撒滿了鹽

  幾百年呵我一步步退讓

  直止弓藏于記憶

  簫朽于墻上

  我坐在虛望的半山腰上

 

  如果我曾看見父親凝止的臉上

  匆匆掠過一絲陽光

  如果我曾看見母親的臉龐

  能像月色一樣皎潔

  我肯定會天才地

  接通天地之靈氣

  做春之夢、聽秋之謠,靜思

  它們的相距之美

  但他們土蒼蒼的臉

  壓根兒就沒有反射的力量

  最初的閱讀與記憶

  使我承襲了他們渺茫地神情

  我必得經歷他們的一生,必得

  坐于山腰上耗掉這必經的時辰

 

  儘管我也曾在晚霞中如風跑動

  但那跑動是為了追趕父母的命運

  絕沒有風吹花香的韻味

 

  在我白白浪費掉的季節中

  芝麻倒是熟了

  不管芝麻是如何抵達秋天的

  不管季節信守的秘約如何高深

  總之天變高、雲變淡、日子變短

  芝麻真得該收了

 

  芝麻地裏有兩個黑點

  那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一起一伏,收割著

  熬到了頭的芝麻

  我奶奶如約坐在場院裏

  定律似地躲閃著麻雀,用篩子

  篩凈那夏天發生的事端和蟲鳴

  將芝麻——我們命運的一部分

  裝進她管制的牛皮兜。然後

  挂在後夾道的釘子上

  等待舊年的到來

 

  好長一段秋天

  我和村童們一起放牛、拾牛糞

  歇息于那個土坎下

  甚至看見一隻麻雀經過空蕩蕩的芝麻地

  順夏天的老路飛去

  深深進入了自己的目的地

 

  飛過睛空的鳥啊

  好了傷疤忘了痛的鳥

  與我們何其相似

 

  當然它們現在還算較肥

  它們在樹枝上唱著比其它任何季節

  都要肥一點的歌謠

 

  我必須做一隻彈弓,對付

  它們的較肥。你不要聰明地認為

  我這下終於天真爛漫起來了

  其實我只是想燒吃它們的肉

  這只不過是饑餓的我

  在秋天該做的一件事

  我必須去我家的後夾道偷一段

  做彈弓叉用的硬鐵絲

  就是説我和芝麻還沒有完

 

  我慌裏慌張的光頭也是註定

  要碰到這個對手——

  這個在後夾道的釘子上

  沉默了很久的牛皮口袋

  我只是是無意間碰了它一下

  它卻挂鐘一樣晃了很久

  引誘我把沒多少目的手伸了進去

  哈!這不是它們麼

  這不是我夏天碰到的諸多事端和迷亂麼

  芝麻呵,你們竟如此真實地

  小小地擠作一團,不敢出大氣

  是不是都因為聽了我奶奶的話

  才這麼悄悄地、裝作若無其事藏起來了

 

  要知道生芝麻的味道也是極好的、極好的

  第一次,我只偷了一褲兜(芝麻)

  黃昏時我還徘徊在原野上

  為褲兜裏所剩的芝麻而犯難

  我起先準備把它們拋給鷹,鷹太高

  後來我想還是找曾老醜幫忙吧

  曾老醜沒打推辭,吃光芝麻後

  他和他光著腿的妹妹依然圍著我

  像圍著一根沒肉的骨頭

  巴望我從掏空的褲兜裏

  再掏出一些芝麻來

  曾老醜的媽:坐在炕上害病的女人

  像一隻母鳥,頭和眼睛

  都鳥一樣轉動,只是一直沒有鳴叫

  當我左腳跨出門檻,她開口了

  “我要給你奶奶説。”

  我退回她家黑屋子,發現

  她蓬首垢面的笑聲裏

  暗藏著另一層意思:你去再偷吧

 

  這個危險的黃昏,是曾老醜全家人

  幫我掏乾淨了藏在褲兜裏的賊氣兒

  但我還是不安了多半個秋天

 

  後來的日子裏

  我儘量不想什麼叫做芝麻

  也不想誰是挂在釘子上的牛皮口袋

  但曾老醜的口哨有吹響了

  他大伯他二叔他二姨家的孩子

  像一群等骨頭的狗

  已圍著冬天的椿樹等在那裏了

 

  我未曾答應曾老醜的約定

  可他的口哨猶如魔笛

  我哪抵擋得了如此神秘的誘惑呢

  偷不光芝麻我饒不了自己

 

  我一次次穿梭于椿樹和後夾道之間

  一次次看著他們擦盡嘴角的油漬

  又鳥獸般散去,只留下一望無際的我

  抱著夕陽中漂泊的髮發,獨自發抖

  ——你能想到的,牛皮口袋裏嘆息的空氣

  為我捏著一把汗

 

  又是好長一段時間空空如也

  村裏差一點就要過上舊年了

  半個冬天的時光差一點就要埋掉我的擔憂了

  哪曾想我奶奶會突然用小腳

  踢出一個空空的牛皮口袋呢

 

  我挨揍在蕭瑟的寒風裏

  這一年,我家的年過的像外邊的風一樣冷清

  一個又一個白眼,我躲不開啊

  誰受得了連一個字都不説

  連一個耳光都不給的冷眼啊

  有時候,從屋子裏挂起的風比外邊還要寒冷

  窮的無力承受疲憊的年代

  一小袋芝麻也會變成一個時代的影子

  因為一個家庭承受不了缺少芝麻的年關

  因為等了一年的花卷裏不能

  缺了、缺少了應有的油水

 

  從春到夏的芝麻

  從秋到冬的芝麻啊

  你只是無盡村莊的一小片葉子

  我心從小變老、我背從小變彎

  是因為世事滄桑、萬葉會聚了一棵不堪負重的大樹

 

  我知道明年的春天

  仍有人扶樓去種芝麻

  我知道我的兒子的兒子

  還會一代代種下去

  但我求你了,芝麻、芝麻你開開門吧

  切莫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

  下同樣的手,我們真的、真的太疲倦了

  199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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