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下午,陜西鎮坪縣城關鎮文彩村村民周正龍,在文彩村神洲灣拍攝到野生華南虎的珍貴照片。 中新社發 周正龍 攝
一樁由陜西農民聲稱拍出華南虎的“小事件”,如何在地方政府、網絡媒體和平面媒體及千千萬萬的民眾參與下,變成了一個全國矚目的“大事件”?
本刊記者/韓永
“那些問題,你別問我!”
見到記者的第一面,陜西省林業廳的王萬雲就直截了當地回絕了有關華南虎照片的任何提問,語氣生硬。
隨後的氣氛雖有所緩和,但問到與照片有關的問題,他仍然觸了電般地敏感,“你不要給我設套,我不會回答。”
作為林業廳野生動植物保護處的負責人,王萬雲深陷這場由鎮坪縣農民周正龍所拍華南虎照片引發的真假之爭的輿論漩渦,其中滋味可從其對媒體由熱至冷的態度變化中管窺一二。
“我們確實害怕。”他説。
“疑”起網絡
華南虎照片在10月12日的新聞發佈會上公佈。就在很多人在為這一價值難以估量的發現想入非非時,網絡上已經“暗潮涌動”了。
質疑的聲音最早來自於一個攝影專業論壇——色影無忌。後來的事態發展證明,這一論壇充當了華南虎事件“輿論工廠”的“原料供應商”。
10月13日早上7點30分,網友“yixians”將發現華南虎的消息連同照片鏈結發到論壇。這個“事端的挑起者”此後再沒有浮出水面,但對他拋出的這一帖子的討論卻已像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收不回來。
討論始終沒有游離這一論壇所擅長的領域——照片。討論實質性推進的速度出人意料。“第一印象”9點多第一次出現時,就點出了問題的要害:“疑點甚多”“但照片是真實的,未經後期處理,”理由在於“數碼40張,負片31張,得多大的(後期)工作量”。而網友“sdkfz”在15點23分將他的暗示一語點破:“如果是找個老虎的圖放在那擺拍的,根本不需要後期。”這一推理雖説的很不經意,卻最終無人能駁倒。
另一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出現在晚上10點5分。“洪都刀客”在請幾個“靠PS(用PHOTOSHOP修照片)吃飯的人”看了後,得出結論:照片是假的。其證據也在以後被廣泛援用——看透視比例明顯不對,大家可以根據樹葉的大小,推算出老虎的大小,如果這個照片是真的話,老虎估計也就是老鼠那麼大。這種推理與後來廣受關注的中科院植物所研究員傅德志的推理異曲同工,只是前者認為老虎不可能這麼小,後者認為樹葉不可能那麼大。
“洪都刀客”隨後又推出一個證據:照片中地上是小樹枝跟小草,而不是老虎習慣棲息的大型灌木叢。“很明顯,就是拿相機在草地上隨便拍了下,然後PS上去的。”
在上述兩種觀點的引領下,擁躉們各展其能,紛紛推出新的證據,一時間,“PS説”和“擺拍説”看起來都擁有充足的證據鏈。
15日一大早,“第一印象”重劍出鞘。他先是在對“洪都刀客”的回帖“100%”地排除PS的可能性,接著,他拋出了在這一問題上的“終極證據”——GIF動畫。他在中科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網站上找到了幾張由陜西省林業信息宣傳中心主任關克提供的老虎照片,並將其中的三張通過放大不同的倍數做成了GIF動畫。“仔細看這幾張照片,你會發現,在水平方向,拍攝角度相差15度以上,機位一高一低。近乎垂直趴著的老虎,當機位不同時,所顯現的斑紋應該完全不同!這還是假設老虎一動也沒動的前提下。”但GIF卻顯示,周正龍的三張照片中的老虎分毫不差、完全重合。這個推理的結論只有一個:這是一隻“平面”的老虎,是一隻“紙老虎”。
這個證據因其無可比擬的直觀性和説服力,迅速吸收了其他的證據與言論,在網絡上一統天下,並且迅速將影響擴散到其他媒體,尤其是平面媒體。
媒體“答案”
平面媒體的參與過程,更像是一場記者與照片當事方的“攻守遊戲”。
尋找破綻的活動首先圍繞著周正龍展開。膠片成為雙方博弈的第一個平臺。這個事關野生華南虎是否存在的最有力證據,被周正龍藏在“貼肉的兜裏”(陜西省林業信息宣傳中心主任關克語),只在收取了高昂的採訪費後才露臉半分鐘,卻被發現“上面什麼都沒有,底片一片漆黑”。這樣的報道出來以後,周正龍再也不願意拿膠片給記者看了。
周正龍自相矛盾的敘述成為記者的另一個把柄。這樣的矛盾有很多,最具有破壞力的一個是:周正龍聲稱自己偶然間碰到膠片相機的閃光燈,引起了華南虎的警覺,隨後他踩斷一根樹枝的聲響再次驚動華南虎發出了低吼,嚇得他自己躲在一塊岩石背後,直到華南虎離開,再也沒有拍攝照片。
但記者設法從周正龍妻弟、後來被稱為周的“經紀人”的縣經貿局局長謝坤元那兒看到了40張原版數碼照片,通過對這些數碼照片的EXIF數據(數碼相機在拍攝過程中生成並放置在jpg文件頭部的一系列信息)進行記錄後卻發現,發出閃光燈的並不是膠片相機,而是數碼相機,使用閃光燈的照片也不是最後一張,而是在所有數碼照片中排序第9,之後他還繼續用時23分鐘拍攝了後來的31張照片。
對於這些矛盾,周正龍和謝坤元,都沒有給出一個有力的回應,或者説他們壓根沒有打算回應。
隨著調查的深入,記者發現,周正龍還有一個製作KT版技術相當了得的妻弟謝坤全,鎮坪縣的一幅宣傳臘肉和華南虎的巨幅廣告正是出自他手,宣傳廣告中的華南虎是他從網絡上下載照片後PS到整個山野背景中去的。而他同時又是這次華南虎照片出籠前赴安康沖洗的受託人。
這種似是而非、有所暗示的關係鏈條,給了讀者足夠的想象空間。此時,被吊著胃口的讀者對這個事件的關注已是欲罷不能了。
林業廳曾經試圖消解這些懸浮在每個人心中的疑團,網絡上廣泛流傳的王萬雲的回應有四點:一、引起質疑的很多圖片,並非原圖,而是記者在發佈會現場翻拍的,變形在所難免;二、圖片本身的質量不佳加上周正龍本人的阻攔,使公佈更多照片的願望化為泡影。而接受採訪的西北大學教授劉詩峰、對此事深度跟蹤的《華商報》攝影記者衡國良,以及很多林業廳相關人員都認為,把所有的照片串起來看,就能清晰地看到老虎的各種變化,如果是這樣,公佈更多的照片就有助於扭轉目前的輿論態勢;三、老虎糞便、腳印等旁證不是沒有,而是藏在尚未公佈的照片裏;四、對於為何不使用最長焦距來拍攝的質疑,王萬雲的解釋是,“首先我們要清楚周正龍不是攝影師;其次,敢問哪位拍攝者能在距離虎20米遠的地方氣定神閒地對焦、取景再拍攝呢?”
從效果上看,以上回應充其量只是回答了一些非主流的疑問,在沒有公佈更多的照片之前,並不能動搖“第一印象”的GIF動畫論據的殺傷力。
更何況,林業廳的鑒定程序也被人廣為詬病。從林業廳拿到照片到召開新聞發佈會,只有短短兩天時間,在短短的兩天時間裏,都是誰參與了鑒定?怎樣鑒定的?林業廳都閉口不談。
而記者從公認參與了鑒定的一位專家、西北大學教授劉詩峰那兒得到的消息是,他共參加過兩次華南虎證據的鑒定,一次是在7月6日《陜西鎮坪縣華南虎調查結果》論證會上,鑒定的對像是省林業廳調查隊一年來收集到的華南虎腳印、毛髮及村民的所見所聞,“鎮坪有華南虎,事實上在那次論證會上就已經確定了。”
另一次就是在那次廣受質疑的公佈虎照的新聞發佈會上。據劉詩峰介紹,當時現場的情形是很多記者圍著他們拍畫冊上的老虎照片,“由於怕拍照影響發佈會的流程,我們還沒看完,組織者就把照片收回去了。”
從相關各方的反應看,所謂的鑒定,很可能來源於陜西省林業廳副廳長孫承騫的一“照”,具體的描述是:“孫廳長拿著一個放大鏡對著底片看了好幾分鐘,‘突然站起來抱住我(周正龍),很激動地説,你終於拍到了,是真的’”。而之所以憑此“一照”就能看穿華南虎,是因為在7月6日的論證會上“心中已有丘壑”。
在媒體的調查突飛猛進而當事方的解釋節節敗退的情況下,冥冥之中的一個結果在所難免。這時,一個號稱熟知內情化名“幹語”的人在媒體上出現了。他對這一事件的前前後後給出了一個解釋:周正龍、謝坤元加上另一個在事發之前曾陪著周正龍偷偷“視察現場”的鎮坪縣林業局動管站副站長李騫,共同策劃了這起華南虎“大事件”。
網絡上的“鐵證”在現實中找到了看上去合理的邏輯。
是腦殼不是腦袋
關注答案並不是華南虎事件引起如此大規模關注的惟一理由,這一事件呈現出如今這種熱鬧場面,其背後的娛樂因素同樣不能忽視。
“人頭之賭”就是其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插曲。中科院植物所研究員傅德志本不應成為焦點,卻因其研究員身份與“拿腦袋擔保”話語方式之間的巨大反差産生了足夠的娛樂效果,讓本來對社會話題不甚關心的一群人也開始對此事津津樂道。
這一話題在娛樂大眾的同時,深深困擾著當事人。在接受採訪的過程中,王萬雲的電話響起,他瞟了一眼電話號碼,嘴裏嘟囔著:“又是北京的,不接。”前幾天,他的腦袋也上了媒體,跟傅德志、周正龍的腦袋一起,被稱為“三個腦袋賭一隻老虎”。“我啥時説過這樣的話呀?!”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反復強調:陜西人不把腦袋叫腦袋,而叫腦殼。
還有一個細節被很多人提起。在有些媒體報道中,對周正龍去北京彙報的交通方式描述為“在咸陽國際機場見到了周正龍,”“周正龍都沒有身份證,怎麼坐飛機?!”
看似王萬雲在反駁,卻難掩他的無奈和無助。
10月25日,國家林業局新聞發言人表示將不會研究華南虎照片的真偽。
截稿前的最新兩條消息似乎讓這場爭論波瀾橫出:一是陜西省林業廳10月29日向前來採訪的央視10套《百科探秘》欄目展示了周正龍拍攝的華南虎膠片,據報道,放大後的照片圖像清晰,照片中的場景、環境、主體、地貌特徵等與數碼數據幾乎吻合又有區別,且每一張放大的照片上都留有原底掃描後的底片影像。
另一消息是曾“拿腦袋擔保”照片虛假的中科院專家傅德志突然發佈“謝幕”宣言,匆匆收兵。
責編:樊靜
更多相關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