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的春風對於東北老工業重鎮瀋陽來説,和這座城市的春天頗為相似——儘管即將到來的一定會是溫暖和新生,但初春伊始,還是會有清冷的風迎面而來,把臉吹得生疼。
2008年3月,瀋陽。皇姑區崇山西路 93號,一棟棟灰色的樓房已顯現出老態,旁邊有老人指點説,這就是瀋陽市防爆器械廠的原址。
22年前,瀋陽市防爆器械廠宣佈破産,成為新中國第一家宣佈破産的公有制企業。
當時的外電報道稱:“瀋陽市實行企業破産規定,這是共和國成立以來破天荒的做法,它朝著打破‘大鍋飯’邁進了新的一步……”,“中國瀋陽,一項重大的實驗:中國東北的瀋陽城發生了‘地震’,‘超過八級的改革地震’。”
圖:破産後,石永階(左一)看著工人們領救濟金,心裏百感交集(資料圖片)
韓耀先
韓耀先,1939年生,曾任瀋陽市體改委專職委員、瀋陽市經濟貿易委員會副主任,現任瀋陽企業兼併破産服務中心主任。1985年起草《瀋陽市關於城鎮集體所有制工業企業破産倒閉處理試行規定》,被稱為我國第一部企業破産法。
當天 破産通告宣佈完沒人説話
若干年後,當韓耀先再回憶起那個烈日炎炎的上午,最深刻的印象,竟只是一個“靜”字。
那一天是1986年8月3日。瀋陽市迎賓館北苑會議廳。韓耀先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裏,不出聲,也不敢出聲,會議廳裏坐滿了人,大多是瀋陽市防爆器械廠的工人,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白紙花,神情像白花一樣肅穆。會議廳裏安靜得出奇,只有幾十名記者的攝像機、相機咔嚓咔嚓的聲音。
會議由時任瀋陽市政府副秘書長的周勇順主持。滿面莊嚴的瀋陽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長宣佈破産通告:瀋陽市防爆器械廠從即日起破産倒閉,收繳營業執照,取消銀行賬號。
短短200余字的通告讀了不過3分鐘,然而時間卻像是停滯了一般。很長一段時間,會場裏沒有人説話,在場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在反復咀嚼著這個通告裏每個句子、每個詞彙,甚至是每個字的含義所在。沒有幾個人知道,起草這份被稱為中國破産第一法———《瀋陽市關於城鎮集體工業企業破産倒閉處理試行規定》、並一手推動了新中國第一家公有制企業破産案的人,就是一直悄悄坐在人堆裏的韓耀先。
疑惑 社會主義也搞破産倒閉?
改革是一把犀利的刀,把時間一劈兩半,一邊是曾經,一邊是將來。
韓耀先和瀋陽市防爆器械廠的曾經,從1984年6月開始。彼時的他剛剛從瀋陽市汽車配件公司調任瀋陽市集體經濟辦公室搞政策研究。他還記得那一天,一份時任瀋陽市市長李長春
的批示送到辦公室。“你們應到集體企業進行調查研究……經營不好,不能夠生存的企業,到底怎樣處理,能否進行破産倒閉!最好拿出一個破産倒閉的規定。”
非常有必要説説瀋陽這個東北老工業重鎮當時的情況。傳統計劃經濟的主導下,這個曾經的“鐵老大”正在同時面臨著這一體制的弊端———統計顯示,1984年上半年,僅根據冶金、輕工、化工等11個工業局測算,就有43戶集體企業虧損嚴重,資不抵債……“老韓,李市長的這個任務,交給你,怎麼樣?你是從企業上來的,有實踐經驗,了解企業的情況。”接到李長春批示的那天,集體辦的王副主任對韓耀先説。“破産倒閉”,韓耀先反復思量著這個詞的意義,他不是沒有聽説過,可那是在舊社會,是在上學時的課本上,在他的印象中,這個詞,總是和“資本主義”、和“資本家剝削”聯絡在一起的。他做夢也沒想過,在社會主義的天空下,居然,要搞企業的“破産倒閉”?!
揭秘 無報社願登“首部”破産法
韓耀先坦言,最初接到任務一頭霧水,他的腦子始終沒有從傳統對破産的理論中轉出來。家裏人聽説他要搞這個“讓企業破産的規定”,也紛紛搖頭,妻子憂心忡忡地勸他,你在社會主義搞破産,要是再來運動,第一個批倒的就是你!
經過一番調研,韓耀先交上了40多條內容、3000余字的《破産倒閉規定》初稿。但一星期後,初稿被斃。李長春在初稿上批了這樣一段話:“企業倒閉是競爭中的破産,不是人為的關閉……此文件很重要,但現在的理論水平還不行!”
像是五雷轟頂,卻更像是醍醐灌頂,韓耀先一片迷霧的眼前,突然出現一絲光亮,“就是市場經濟這個提法。競爭中的破産,不是政府的行政手段,而應是按照經濟規律發展客觀産生的必然現象,應用經濟規律、經濟杠桿去引導企業!”韓耀先再次下定了搞好這部法規的決心。
一個多月後,韓耀先形成了《關於瀋陽市城市集體所有制工業企業破産倒閉處理試行規定》(以下簡稱破産倒閉規定)的完整意見。1985年2月9日,李長春主持瀋陽市政府常務會議,正式通過了“破産倒閉規定”,並以瀋陽市政府發(1985)24號文件下發。這就是被人們稱之為共和國“首部”破産法。
然而,面對這份已經成為政府文件的“破産規定”,卻仍沒有一家報社敢予以刊登。“我拿著文件走遍了瀋陽的幾大報社,人家一聽‘破産’兩個字,眼睛瞪得那麼大!社會主義哪有破産企業!”韓耀先説,最後,這份“破産倒閉規定”以廣告的形式全文發表在了《遼寧經濟日報》上。
對於當年這份稱得上是“石破天驚”的“破産倒閉規定”,現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的陳清泰認為,在當時計劃經濟的時代,這樣的一種改革嘗試,無疑為中國今後的改革作了大量的探索,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增強了更多企業的活力、動力。
場景 破産廠門口挂上花圈
1985年7月,根據對瀋陽市企業的考察,工作組列出了一份包括了瀋陽市11家資不抵債、長期虧損、難以扭轉局面的備選名單,從這11家中,又最終確定了瀋陽市防爆器械廠、瀋陽市農機三廠、瀋陽市五金鑄造廠三家企業成為試點。
“選擇其實還是有一定原則的,因為是第一次,誰也不敢預見可能發生的最壞情況,所以選了三家規模較小、虧損情況比較嚴重的集體企業試點,一旦弄不好,影響還能降至最低。”22年後,韓耀先直言。
“1985年8月3日,瀋陽市政府在政府三樓會議室召開新聞發佈會,對這3家企業發佈破産倒閉限期整改通告。通告的內容由我擬定,當時我想,這個通告,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份通告。於是想到了足球場上的黃牌,黃牌就是警告的意思呀!”1985年的瀋陽市政府,文件仍需油墨印刷的年代,韓耀先讓工作人員把下發給每個企業的通告,用特殊的黃色油墨印成,很多人都對那次新聞發佈會上,三位廠長舉著“黃牌”那頗富戲劇性的一幕記憶猶新,而“亮黃牌”的説法,由此而來。
一年的限期整改時間,無疑是這三家企業最為痛苦的階段。一年後,五金鑄造廠和農機三廠成功揭掉“黃牌”帽子,而先天不足、後天營養不良的瀋陽市防爆器械廠,成了第一個破産企業。
1986年8月4日,瀋陽市防爆器械廠被宣告破産的第二天,韓耀先陪同一位新華社記者到防爆廠採訪,他不敢説自己是誰,也不敢讓記者表露身份。他看到,已經上了封條的廠門口一邊,挂了一對小小的花圈。沒有輓聯,沒有落款,觸目驚心。工人們三五成群地圍在廠門口,有的在哭,哭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將來可怎麼活;有的在罵,罵誰這麼缺德整黃了廠子這樣的人生孩子也是癡呆。
三張黃牌、一對花圈,送走的是一個有著鮮明計劃經濟時期特色的防爆器械廠,卻也同時給予了中國當時數以萬計的國有企業一個可以生死的拐點。當年12月31日,全國開始試行《破産法》,其藍本和基礎,就是瀋陽防爆器械廠破産案。而破産的意義就在於,破産機制帶來的競爭效應,是符合市場經濟規律的企業發展動力,企業的經營自主權因此得到發揮。破産引進了市場機制,甩掉了多年的包袱,使企業真正步入了市場化的軌道。
“再創業廠長”與“送葬隊長”
今年80高齡的石永階終於肯停下來歇歇了,他還住在原瀋陽防爆器械廠旁邊的居民區裏,雖然不願見人,但仍被當作新聞人物常常提起。
1986年3月,當時的外電報道,“石一病不起”,但是後來石永階卻説,他其實沒病,或者説,沒病得那麼嚴重 。“我實在是沒臉見人啊!”他一聲感嘆,22年前,儘管已不再是廠長,但工人們一齣門就指著他罵“無能”,把廠子整黃了。其實,在破産大會上交出工廠營業執照的,是當時的新廠長王剛,但人們印象中的“第一破産廠長”,卻一直是石永階。
在家憋了半年,石永階明白過來,廠子倒了,人不能倒。他借了1500塊錢,跑到舊貨市場買了一台舊車床,帶領全家人再次幹起了防爆。
為了把事業乾大,他召集家庭會議要求改吃豆腐,以節約日常生活開銷,在吃豆腐的過程中,他又琢磨著開起了豆腐坊。
“我就是想向別人證明,自己不是無能,廠子的倒閉和老石頭兒的無能沒有關係。”石永階的“二次創業”很成功,稱得上是中國第一批下崗工人再創業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員。更讓石永階高興的是,當年廠子破産後曾經指著自己鼻子罵的工人,下崗後自謀職業,做起了生意,後來,經常開著高級轎車來他那兒買豆腐。
與石永階的境遇大相徑庭,韓耀先自此有了“送葬隊長”的稱謂。瀋陽市後來成立經貿委,他任副主任,另一個實職就是瀋陽市國有企業兼併破産辦公室主任。當時的瀋陽市領導開他玩笑説,人家別的官員到企業去,是送喜,你一去,就是要破産,就是給人送葬呢,乾脆叫你“送葬隊長”得了。
隨後十幾年的工作裏,經韓耀先“送走”的企業超過百家。每一次“送走”一家企業,他改革的念頭就會更堅定一點。10年後,當瀋陽市一家中型企業宣佈破産時,臺上台下不再是一片哭聲,而是陣陣掌聲。彈指一揮間,誰都明白了一個道理,鳳凰涅?,死而後生。
■記者手記
驚心動魄終為過眼雲煙
此前有人將韓耀先比作一尊羅漢,説他面目猙獰、心地慈悲。見到他前,我不懂,也難以想象。老人快70歲了,電話裏委婉地説,不想再接受採訪了,也沒做什麼事。
懇切地説了再説,老人説,那好,你來吧。於是電話裏細緻地告知了去他辦公室的路線。
見了面才發現,這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他略有點胖,頭髮花白,手腳麻利,熱情地給記者倒水。問他,“韓老,有人説您是羅漢,您是不是到破産企業去的時候看起來才特別厲害啊?”他哈哈地笑了,一笑間更見慈祥,“哪呀!開始我去企業搞破産,都不敢説自己是幹啥的,開破産債權人大會,我從來都是在旮旯裏貓著,還敢厲害?”然而那份淩厲的風範,還是在他一講起企業破産的話題時,盡顯無余。
22年了,他老了。多少還是有點不服老,“老石頭(指石永階)都80了,比我還老呢!”他和那些被他給過黃牌、搞破産的企業的領導,由“仇人”變成了朋友,沒事打個電話常聯絡。
現在,韓耀先的案頭放著新的《企業破産法》草案,他抽空總要看看,想想問題,“時代變了,企業破産決不是我們當時做的那麼簡單,設計的問題太多了!”他依然為之憂慮,只不過眼神已經不濟,需要老花鏡的幫忙了。 (記者 王曉倩)
責編:李二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