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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發空缺》是一本野心勃勃的書,它的機智和幽默可以被當作國家政治寓言來讀;而另一方面,羅琳在寫作時卻又毫無野心,她不想證明什麼,“只是需要把這本書寫出來。我以它為傲,對我來説這就夠了”。
J-K-羅琳
J-K-羅琳的新書伴隨著王室新成員誕生般的關注和機密到來。確切的出版日期在 2 月宣佈,4 月份公佈書名 The Casual Vacancy(中文名譯為《偶發空缺》),立刻成為國際新聞。7 月份封面的曝光再次登上了報紙頭條,艦隊街(指英國媒體)派了一位“設計大師”來解構那個謎一般的封面,試圖找到隱藏其中的線索。Waterstones 書店預言這本小説將成為“本年度最暢銷的小説”。書評人開始發表評論,對一本他們還沒讀過的書進行推測。
我被要求籤署了比買房子還複雜的法律文件,之後才獲准在 Little,Bwron 倫敦辦公室的嚴格安保程序下閱讀《偶發空缺》。甚至連出版人也無權閱讀,他們小心翼翼地交出手稿,仿佛手上捧的是價值連城的明代花瓶。採訪的預定地點——羅琳位於愛丁堡的辦公室——的具體地址也是不能洩露的。拋卻內容不談,採訪事件本身就極具新聞性,法國的《世界報》甚至派出一位記者,專門報道此次採訪的保密措施。一切弄得像參見女王般神秘——當然,羅琳是出了名的富翁,比女王還要有錢。
出版第一本《哈利-波特》的十五年來,羅琳蜚聲海外,卻又變得幾乎讓人認不出來。曾經在愛丁堡利斯的咖啡館裏寫作的邋遢紅頭髮,已經慢慢變成了精心打理的閃亮金髮。她包裹在財富和影響力堅不可摧的光芒之下,不為人知。她由身無分文的單親媽媽成了世界上第一個靠寫作賺到十億美元的人,但她極少在公眾面前露面,隱約有些“冰姑娘”(安徒生筆下的一個童話人物)的氣質,使得她更像雪之女王(同為安徒生童話中的人物),而不是灰姑娘。有時,她似乎並不享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童話。她曾抱怨過,自己在不止五十個場合不得不雇用私人律師;並曾起訴一個為哈利-波特寫作百科全書的書迷。媒體漸漸將她描述成了一位隱士。
表現出極大控制欲的名人一般分為兩種類型:可怕的自大狂,或理智的人將自己與非理性的環境隔絕起來。在這兩種人之外,基本上沒有中間選項。約定時間之前一個小時,羅琳的公關人員給我打電話,我由此弄清了她是屬於哪一類。我本來做了最壞的打算:她會在最後一刻提出某種“圖窮匕首見”的荒唐要求嗎?
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事實是,羅琳厭倦了一直待在那間辦公室裏,想要換個環境。她問,我們能在街角碰面嗎?我在一家貌不驚人的酒店大堂找到了他們。我們不會在這種地方談話吧?要知道,每個走過的客人都能聽得到。
但羅琳卻對地點的選擇很滿意。她親切而活潑,很愛笑,説起話來毫無顧慮,弄得一旁的公關人員心驚肉跳,不得不提醒她壓低聲音。“我説話太大聲了嗎?”她看上去一點也不擔心,“好吧,我沒辦法在激動的時候還竊竊私語!”當我告訴她我愛這本書的時候,她舉起雙臂,以示慶祝。“哦上帝!我太高興了!聽到你這麼説真好。太謝謝你了!你讓我太開心了。哦上帝!”不管是誰在旁邊聽到,都會認為她是個初出茅廬的作家,第一次遇到了自己的粉絲。
從某個角度來講,這就是真實的她。羅琳已經寫了七本《哈利-波特》,共售出四億五千萬冊,但她的第一本成人書與之前的寫作完全不同——除非你把靈感的來源地點計算在內。“顯然,我必須坐在某種交通工具上才能想出個像樣的點子。”她笑著説。在火車上夢到哈利-波特之後,“這次,我是坐在飛機上。我想:地方選舉!我就是知道能行。當你想到一個自己知道準能行的主意時,會有純粹生理上的反應。腎上腺素激升,宛如化學反應一般。寫作《哈利-波特》時我就是這種反應,這本書也同樣如此。我就是這樣知道的。”羅琳説。
“中産階級是最自命不凡的一個階級,也最有趣”
《偶發空缺》的故事以英國西部風景如畫的帕格鎮中一位教區議員的猝死開篇。議員巴裏在附近的叢地長大,那裏屬於議會管理,是位於郊區的一片貧民區,備受帕格鎮上更信仰上帝的中産階級唾棄。如果他們可以讓“仇叢地派”的某個人當選,接替巴裏的議席,就能在投票中獲得優勢,將叢地劃歸相鄰議會的管轄範圍,從而永遠擺脫那個可鄙的地方。
自大的議會主席認為這個議席理應屬於自己的律師兒子。對此持不同看法的有憤世嫉俗的全科醫生,和對兒子又愛又恨的副校長。副校長的兒子是一個冷靜得令人不安的少年,他的叛逆不同尋常,表現方式就是説真話。他對“真誠”的偏執追求後來發展成為對叢地和那裏名聲最臭的威登家的著迷。
特莉-威登是妓女、癮君子和終身暴力受害者。她努力想要擺脫毒癮,從而避免社會保障機構將她三歲的兒子羅比送到收養所去。然而,美沙酮作為海洛因的替代品並不牢靠,因此她作為母親的職責大多由十幾歲的女兒克裏斯塔爾代為履行。克裏斯塔爾精力充沛、喜怒無常,她這輩子只信任過一個成年人,那就是巴裏。因此,巴裏猝死後,她陷入了危險的迷失狀態。當教區議會網站上出現揭露鎮民們秘密的匿名帖後,帕格鎮被裹挾進偏執、憤怒和悲劇的漩渦。
對於任何曾經在英國村鎮居住過的人來説,帕格鎮都眼熟得令人心驚,但這本書的機智和幽默又讓它可以被當作國家政治的寓言來讀。“我對當下社會上流行的那種輕易做出判斷的傾向很感興趣。”羅琳説,“我們都體會過譴責的快意,而短期來講,譴責和評判確實是件令人心滿意足的事兒,不是嗎?”可是,那樣做就意味著對類似于威登家的痛苦視而不見。這本書也諷刺了所謂精英分子的無知,他們自以為知道怎樣才是對每一個人最好。
“我們中有多少人能夠讓自己的思路不局限于自己的個人經驗?有那麼多人,特別是坐在內閣會議桌邊的人,會説:‘我看沒有問題’或‘我的父親就是這麼處理的’等等老生常談。然而,這些在別的情況下聰明睿智的人從未想過,別人的生活有可能是跟他們不一樣的,因此那些人的選擇、信仰和行為也會是完全不同的。窮人被不加區別地當成稀飯般的一團爛泥。有些人就是意識不到,窮人同樣也是個體,他們的困境是由不同的、多樣的原因導致的。”羅琳説。
“他們討論玩世不恭的少女媽媽們想讓議會提供住所。可是,對那些少女媽媽來説,一套公寓就意味著安全和安穩,這又是多麼令人悲傷的事?如果那是你能為自己找到的唯一齣路,你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但我想,有些人根本不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感覺,2010年後的社會很像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社會福利稍許作了重新分配,單親家庭的生活突然間變差了一點。只不過,若你自己就是當事人,那麼生活差得就不是‘一點’了。每週多十鎊或少十鎊會造成非常大的不同。是的,這種氛圍確實感覺熟悉。儘管我開始寫這部小説是在五年前,當時我們還沒有聯合政府,所以隨著寫作的進行,這本書與現實的關聯顯得越來越密切了。”羅琳告訴記者。
與眾多英國小説一樣,《偶發空缺》不可避免地同階級相關。“我們的社會勢利得令人吃驚。”羅琳點著頭説,“這就提供了十分豐富的素材。中産階級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階級,我對它最熟悉。它是最自命不凡的一個階級,因此才最有趣。”這本書是那麼有趣,以至於讀了半本之後,我才突然警覺裏面的每個人物都有不同程度的荒謬可怕之處。
這部小説採用了多視角敘述,將讀者請進書中人物的內心,讓內部的邏輯來幫助解釋從外部看起來似乎不可理解的事情。然而,羅琳等了很久才讓我們進入威登一家的心裏,揭示他們無法言表的創傷。遲來的解釋加劇了震驚,卻面臨著一種風險,即把這家人的不正常寫了太多,導致讀者可能已經開始嘲笑他們了。“我知道,可能會有讀者認為我在嘲笑克裏斯塔爾。可我沒有。完全沒有。一秒鐘也沒有。”羅琳突然變得十分認真,“有一個看過書的人對我説,他覺得克裏斯塔爾告訴羅比先吃薯條再吃巧克力棒時十分滑稽。可我根本就沒有在開玩笑。對我來説,那是個非常暗淡的時刻。對我來説,那一幕令我心碎。我想要為他們哭泣。”
“所以我想,讀者的反應是作家無法預料的。怎麼説呢,”她微微一笑,“在有些人眼裏,《哈利-波特》這套書是在崇拜超自然和邪惡力量。因此,我真的知道,不能硬性規定讀者會從書中讀出什麼。”
還有人告訴羅琳,他們為她女兒的朋友們感到遺憾,因為他們覺得那些孩子肯定是《偶發空缺》中年輕人的原型。“可事實是,我並沒有揭女兒朋友們的短,我寫的是自己的朋友。”羅琳在迪安森林地區長大,她的成長環境跟帕格鎮並無很大不同,“而且,這更是我自己在清晰地回憶少年時光,對我而言,那個階段並不快樂。説實話,無論以任何東西為交換,我也不願意回到十幾歲的時候。絕不。不,我討厭那段日子。”
羅琳的母親是學校實驗室的技師。她十五歲時,母親被診斷為多發性硬化症。“並不僅僅是因為母親得病,儘管那確實也是我日子難過的重要原因之一。我想,我就是不太擅長做個年輕人。”羅琳和妹妹戴安娜與父親的關係不好,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家庭”。二十五歲時母親去世,她到國外做英語教師;回國時,她經濟上破産,又被診斷為抑鬱、有自殺傾向。
寫第一本《哈利-波特》時,她正處人生谷底,不得不進行心理干預。“生活突然改變時,我再次接受了心理治療,真的有幫助。我現在是心理療法的忠實粉絲,它確實幫了我很多。”羅琳説。另一個救兵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尼爾-莫瑞。她于 2001 年嫁給了這位醫生,並生下一雙兒女,現在分別是九歲和七歲。“遇到尼爾後,就感覺什麼事情他都和我一起承擔。他改變了我的生活。但在那之前,萬事都只有我一個人,還要撫養幼小的女兒,一切都??”她在腦中搜索著合適的詞,最終還是選擇了輕描淡寫,“不容易。”
“有好幾年,我的心像是踩在跑步機上”
在 2007 年的一部紀錄片中,羅琳已擁有難以想象的財富和聲譽。然而,現在再看那部紀錄片,有一種不協調卻讓人震驚:一邊是她成名後“從此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奇跡,另一邊卻是刻在她臉上的不快樂。她眼神焦慮,表情緊張,言談略帶尖刻。而如今,這些不協調都已不見蹤影,所以我問她,是否需要時間,才能讓早年不快樂的情緒DNA轉化,跟上新的生活?
“嗯,現在已經適應了。可真的滯後了很久。有好幾年,我都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踩在跑步機上,費勁地想要跟上。所有的東西都改變得那麼突然、那麼奇怪。我從前不認識任何公眾人物。我不認識任何人——任何人——可以讓我轉身去問問,‘你是怎麼做的?’所以成名真的是非常非常讓人無所適從。”羅琳回答。
突如其來的財富並非全然的快樂。“你不會預想到財富帶來的種種問題。讓我感激的是,我的煩惱並沒有被當作無病呻吟,但你想不到的還有隨之而來的壓力,主要表現為各種要求排山倒海般壓過來。我覺得自己必須解決每個人的問題。別人對我的要求如海嘯般將我淹沒,而我真的擔心自己會搞砸。”羅琳説。
她始終夢想的是當作家。如今,伴隨著“哈利-波特”系列電影開始刷新票房紀錄,她卻發現自己要負責一個延伸至好萊塢的商業帝國。“真的是很乏味。我應該更善於交際嗎?哦,我根本不在乎。事實上,我會毫不猶豫地犧牲商業上的任何利益來換得幾個小時安靜寫作的時間。”羅琳説,“這話聽上去有些不知好歹,因為正是商業給我帶來了很多錢,對此我也確實心存感激。但是,那不是我感興趣的東西,而且我一直有機會做某些事情,賺更多的錢,可我都説了不。”
廣告商永遠都在出高價想要用《哈利-波特》書中的角色,麥當勞也想出售“哈利-波特”快樂餐,但都沒有實現。“我就是討厭開會。誠然,你賺了很多錢之後,身邊的人會才思泉涌,提出各種賺更多錢的主意,若你不想抓住每個機會這麼幹,他們就會失望。”羅琳説。
她的會計師建議過吉米-卡爾式的避稅策略嗎?這個問題讓她嚇了一跳:“當然不!上帝,不,他不是那種會計師。不,沒有人向我提出過這種建議。他們也不會這麼做。事實上,我選擇了那位會計師,是因為他對我説‘: 你必須做出一個基本選擇。你要決定,是要圍繞著你的生活組織金錢,還是反過來,讓你的生活繞著錢轉。’”
當我問她如今她生活中最糟糕的事情是什麼時,她一時什麼也想不到。長時間的停頓後,她説:“最糟糕的事,就在此時此刻,是我們的冰箱裏沒有食物了——今天的晚餐怎麼辦呢?這是個大問題。不,認真説,我想不起生活中有任何討厭的事。”名聲也有好處,見到巴拉克-奧巴馬和民主黨傳奇般的講稿撰寫人鮑勃-施勒姆是她一生中兩個最星光燦爛的時刻。她只有一次需要偽裝外出,以便不被人認出來,但那只是為了給自己買婚紗。“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地嫁給尼爾,不要發生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兒。”她不肯透露到底是什麼樣的偽裝。她笑著説:“説不定有朝一日我還會用到呢。”她已經不再在意人們把她的名字弄錯(它和保齡球 bowling 而不是嚎叫 howling 押韻),也很喜歡自己寫作時是JK,生活中是喬,“作為媽媽的喬是我私下最喜歡的身份”。
對自己在蘇格蘭公投中的立場,她沒有任何保持私密性的意圖——“我支持統一”。 對於圍繞著她每一步公開活動的猜測,她都樂觀看待。關於《偶發空缺》是本犯罪懸疑小説的流言不絕於耳,她只感到好笑。
“這些猜測都是因伊安-蘭金(作家,羅琳的好友)而起。一次聊天的時候,伊安説波特系列基本上就是偵探小説,這點他説得是對的。説著説著,不知怎麼就讓他覺得我在寫一本犯罪小説,然後就對每個人這麼説。
事實上,從來就不是這麼回事兒。”羅琳説。
偵探小説是令她有些羞于説出口的文學愛好,“我喜歡多蘿西-L-塞耶斯寫得好的作品”。不過,事實上,她並不真的感到羞于出口:“喜歡多蘿西沒什麼不好意思説的。”她沒有讀過《五十度灰》。“因為我向我的編輯保證過不去讀那本書,”她看上去並沒覺得錯過了什麼,“嗯,不是特別遺憾。”她故作嚴肅地玩笑道。
她認為,現在自己的感情世界終於和外部現實達成了和解。“我想,最終你會到達一個非常健康的狀態,一個你能夠抽離現實的狀態。真的。我現在就是這個狀態。這五年來,我享受著完全的自由,這真是太棒了。我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作家。我的賬單都付了——我們都知道我有能力付自己的賬單——我沒有任何合同的約束,腦子裏有這些人物,並知道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了解他們,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五年來,帕格鎮是我的,只是我一個人的。我完全照自己預想的樣子把這本書寫了出來。我愛這本書。”
我向她援引了 2005 年一次採訪中她説的話:《哈利-波特》後,我寫的第一本書説不定會非常糟糕,可人們仍然會買。這一點讓我非常不安。”聽到這個,羅琳用力地點點頭:“我説的是真話,不是嗎?那絕對是最令我害怕的噩夢。説我寫完一本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肯定會有一場競價戰爭,我的書會被荷包最鼓的人買走,人家買這本書只因為我寫了《哈利-波特》。”
她發誓自己並不在乎這本書賣得好不好:“我並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但我真的覺得自己跟那種期待是脫節的。”或許她已經沒有商業上的野心,但會不會在文學價值方面仍然有想向人證明的東西? ——“我在第一本《哈利-波特》中隨手翻開一頁,”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絕望地説,“就發現了七處陳詞濫調。”——我有些好奇,不知道羅琳寫作《偶發空缺》時,腦子裏有沒有那些評論家。“哦不,我真的不是坐在書桌前,想著,好了,現在我該證明自己能怎麼樣怎麼樣。”她嘆了口氣,説,“真的,我不認為自己能為了那個原因而寫出一本書來。”
寫作這麼一本野心勃勃的書,卻又毫無野心;對羅琳來説,這既不是矛盾,甚至也不是選擇。“我只是需要把這本書寫出來。我很喜歡它。我以它為傲,對我來説這就夠了。”她的確曾考慮過使用假名來出版這本書。
“但從某種角度來説,這樣反而是更勇敢的做法。而且,你知道嗎,在某種程度上,最糟糕的無非就是每個人都在説,‘這本書糟透了,她應該堅持寫童書的’。而我能承受這個評價。所以,是的,我要把這本書放在外面讓大家評價,如果所有人都説,‘天哪,這書真是差勁透了,你還是接著寫巫師吧’,那麼我顯然不會開個派對來慶祝。可是我會挺過去。我會的。”羅琳説。
對此我毫不懷疑。然而,她的篤定中隱約帶著如改變信仰者般的熱情,於是我問她何故能如此確定。“因為我不再是幾年前的那個我了。不再是了。我現在是個更快樂的人。”羅琳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