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興朋友的飯局上一直盤桓到午後,我這個自詡喝慣了景芝白幹的山東漢子,竟然被兩瓶嘉善“雕王”擺弄的步履蹣跚,面色酡紅,或許是老友相聚的欣喜和興奮,使自己遭遇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陷阱”,好在意識還是清醒的,沒有因此耽誤此行的目的。一個多小時的驅車急行,到達西塘時,尚有半個微紅的夕陽顫巍巍地挂在青灰色的房檐一角,焦急地等待著我這個從遠方趕來的客人。
黃昏,美的讓人心碎
穿過高聳狹窄曲曲折折的小巷,迎面便是一個在風中招展的黃色旗子,抬頭看見一個大大的手書“酒”字橫亙其間,旗下是一家古樸的酒肆,心想也算和小鎮有緣,她怎麼就知道以這種方式來迎接一個嗜酒如命的遊人呢?
踏著青石板陳鋪的街道,緩緩而行,道路兩旁是經營各色手工藝品的小店,絲綢做的肚兜,印藍山花布縫成的頭巾,扇面,香包陳列其中,還有琳瑯滿目的古玩店,黃酒香氣飄溢的酒館,擺滿荷葉粉蒸肉、粽子、年糕的小食鋪,無不讓人望眼欲穿,垂涎三尺。承載著小店的房屋都用白粉刷墻,水痕磚紋,略有斑駁,稍顯滄桑,再配以卷檐畫棟,別有萬種風情。時而有一聲吆喝,“豆腐——好了!”從身邊的深巷裏傳來,脆音悠長,趕忙尋聲看去,只見一個娉婷的女子,扭動著婀娜的腰肢深深的去了,令人惆悵無比。在房子與房子的間隙中,小巷相連,天色一線,讓人有“雖身處方寸,亦頂天立地”之感。有小弄直通水畔,望一眼,並不急於過去,等待著整幅美景畫卷在面前徐徐展開。
落日的余暉漫漫地清淡起來,終於到了一片稍微開闊的地方,是環秀橋的所在。站在橋上,黃昏漸次褪去的小鎮氤氳在一層薄如蠶翼的輕紗中,有一種讓人心疼的藍色飄蕩在空氣中,美不勝收。此時的角樓檐舍,弄巷棚廊已不再是一些被歷史遺忘的符號,而是悄悄地生動起來,變成了一篇清麗、委婉、美的讓人肝腸寸斷的寓言。或者説更是一段如歌的行板,水中的櫓聲漿音,淺吟低唱,綿綿不絕,像無數細微的脆弱的無力的鋒芒,刺在肌膚上,面龐上,欲罷不能。天色終於黯淡了下來,同行的友人再邀去鹹亨酒館小酌,盛情難卻,十分鐘的路程,沿著河畔逡巡過去,揀了臨水的木桌坐下,正好,小鎮最副盛名的紅燈籠依次點亮了,於是,水巷兩岸,繁星點點,變的如夢如幻如癡如醉。忽覺自己已經身著青布長衫,正與三倆好友,推杯換盞,擊筷而歌,發悠古之思,舉凡世俗願,陶然自樂呢。
夜晚,聽琴聲往事
酒又至微熏,小鎮突然安靜下來,僅剩下幾個意猶未盡的遊人圍坐在點著紅蠟燭的方桌邊,竊竊私語。來鳳橋堍邊的烏蓬船偶爾在夜風的吹拂下搖曳幾聲,劃破寧靜,在看不見的水面上蕩起幾圈漣漪。被遊客擁擠和吵鬧了一天的小鎮倦殆了,舒展著四肢,打著細弱的鼾聲,睡的很沉。
回到預定好的住處,王家大院,沒想到主人並沒有睡,正坐在客廳裏給一幹房客講解家族歷史和宅舍建築的典故以及種種習俗、忌諱。見我們一行數人,宿醉而歸,寬容地笑了,女主人殷勤地招呼我們到各自的房間休息,又泡了解酒的釅茶放在幾上,説洗澡水的溫度已燒到恰好,快點洗去一點的倦塵。細看住處,竟是保存得相當完好的古典大床,明清式的桌幾和老式的梳奩粧臺,古色古香,經典雅致,麝香和木器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竟感覺到自身的酒氣多少有點穢濁,怕侵染了遠古的清幽。
琴聲是在似睡似醒之時傳來的,錚錚、淙淙,絲絲、縷縷,時而如澗中溪水,激岩險灘,懸瀉而下;時而如空谷足音,積葉厚枝,踩踏而過;時而又如風過竹林,見縫插針,彎徑掃葉;忽明忽暗,時喜時悲,由上而下,從高及低。披衣荷足下樓,卻有七八數人,或坐或立,正聽一中年長衫清矍男子拂琴而樂,打聽後才知他便是大院的主人,王亮,祖上曾出過舉人,官至三品,留下此處老宅,歷經文革浩劫,八十年代被政府歸還,經營做私家旅館至今。而子夜撫琴講古正是旅館的保留節目。不然,稍頃琴聲過後,王亮便講起古來,他説,古鎮西塘早在春秋戰國時代,就是吳越兩國相爭之地,故有“吳根越角”之稱。伍子胥佐吳築修水利,留跡西塘;元代錢塘詩人錢惟善,元末明初詩人高啟都到西塘尋古探幽;明清時代,西塘已頗具規模,從明萬曆間至清末的400餘年間,有姓名記載的進士19名,舉人31名;我們熟知的近代吳江詩人柳亞子也曾多次來西塘,吟詩會友,忘形水鄉。近代, 有“西塘三把刀”之説,是指,“醉園”——王氏父子的版畫藝術,“桐村雅居”——錢錦銘的剪紙藝術,“水陽樓”——徐永明的竹雕藝術。講完,遊客興致盎然,便央他再彈一曲,他婉言相拒,説讓他的侄子來一段二胡吧,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年紀十七八歲的少年,但看面部表情,是個嚴重的智障患者,然而讓我們大驚失色的是,少年的一曲《賽馬》竟讓在座的遊客在這個異鄉的午夜瞠目結舌,那如泣如訴的樂聲讓所有人無不為之動容。王亮説,他這個智障的侄子曾獲得過全國樂器比賽二胡組一等獎。的確“雖身處方寸,亦頂天立地”啊!
清晨,走煙雨長廊
清晨,適逢綿綿細雨。沒有想到西塘三種最美的景色都讓我們趕上了,西塘的黃昏,西塘的夜色,西塘的煙雨。我這個北方人,對煙雨的認識從來都是局限在字面上,及切身處在江南的煙雨之中,竟不知道躲閃了。煙雨中的西塘,如一滴濃濃的墨被用力摔在一張綿薄的宣紙上,浸淫出的是一幅濃抹輕描,黑白相致,亭立橋橫,廊回弄轉,楊柳拂岸,船夫解纜,臨水館舍,掩映河面的水墨畫。
水很靜,雨很輕,飄飄灑灑的落下,河水就成了被精細磨砂過的玻璃了,明亮但不刺眼,顯得溫潤平滑;最後將這一切水面的靜意撕劃成條條帶狀的卻不是船隻,而是幾隻鸕鶿;它們煞有介事的並排著站在舟頭,仰著頭,無視河畔長廊裏漫步的人群,不時地用尾巴使勁的一抖,潛入水底,然後,用長長的嘴叼上來一隻小魚,被身披蓑衣的漁人收入蔞中。
友人説,既然下雨了,就去走煙雨長廊吧。從鹹亨酒館西去,直到臥龍橋以東,便是著名的煙雨長廊。所謂雨廊,其實就是帶頂的街,多為磚木結構。長廊的一側是茶館,粥鋪,經營各種新鮮水果和一壇一壇的醬油以及老酒的小門麵店,或者是一位老奶奶守著她的葦花掃帚和拖把瞇著眼和老姐妹嘮叨,秤行的師傅面對著來來往往的遊客時一張看盡世事的恬靜的面孔,一側便是悠悠的河水,有供遊人休息的背靠長椅。入口處坐著一個年輕的異國畫家,正在全神貫注地伺弄著手中的畫筆,畫布上是一幅剛見雛形的油畫。要不是先看見了他身邊的顏料罐,單從輪廓分明的背影望去,我還以為是將要在西塘拍攝《碟鐘碟3》的湯姆、克魯斯在試鏡呢?還好沒有做出去找他簽名的莽撞事來。低矮的廊蓬下,光線比外面暗了幾分,加上陰天有雨,徐步行走,竟有恍然隔世之感,這靜謐的所在,沒有雨濕水淋,想起將要結束行程返回熙攘紛擾的城市生活,心中或多或少地積鬱起一些傷感和留戀,腳步竟有些凝重。
於是,匆匆地跨過臥龍橋,走北街,出鎮。
責編:吳宇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