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書法名帖中的美食、美酒與美意

來源:美術報 | 2021年03月24日 17:38
美術報 | 2021年03月24日 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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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 苦筍帖 25.1×12cm 上海博物館藏

懷素 苦筍帖 25.1×12cm 上海博物館藏

  ■包子捷

  美食與美酒,自古以來就寄託著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嚮往。美食,在辭典中的定義是“味美的食物”,其構成除了糧食,還包含水果、乾果、蔬菜、飲料等可食用且有營養的味美物質。而美酒,似乎從誕生以來,就一直引人陶醉。

  既與現世的生活息息相關,美食與美酒在中國歷代書法的名帖中,便時有光顧了。魏晉時期,中國書法的高峰即已到來,尤其在東晉誕生了千古書聖王羲之,與其子王獻之影響中國書法最為深遠。二王致友人的書札中,就有給對方送水果的情況。此後,唐、五代、北宋皆有關於美食和美酒的傳世名帖,試予以梳理:

  從東晉王羲之(303-361)算起,至北宋米芾(1051-1107)止,約八百年,共存世有涉及美食和美酒的書法名帖18件,其中數量最多的朝代是東晉和北宋,各6件。單個作者的書帖中涉及到美食最多的是王羲之,美酒最多的是蘇軾。書帖中,最知名者莫過於五代楊凝式的《韭花帖》,有“五代蘭亭”“天下第五行書”之美譽,因其獨特的章法佈局和書寫形態,自誕生以來就備受書家重視。這帖中提到的美食有水果、乾果、蔬菜、肉類、飲料等,美酒有洞庭春色酒、中山松醪酒、涼州葡萄酒和酥酒。其實,中國人還有“藥食同源”一説,很多食物也是中藥,所以有時藥和食的區分不是很明顯。但凡只用於治病的食物或藥物,未納入統計表,如王羲之《服食帖》、王獻之《鴨頭丸帖》、張旭《肚痛帖》、顏真卿《鹿脯帖》等。此外,有些書帖中出現的食物或美酒並未指明具體名稱,也不納入統計,如涉及野菜的蘇軾《寒食帖》(此帖中有“空庖煮寒菜”之句,依據蘇軾當時無比落魄的情況,此菜無美可言,不能算做美食,僅可稱食物)和涉及美酒的王羲之《蘭亭序》等。

  從這些書法風格來看,除了《韭花帖》為行楷,其他都屬於行書、草書或行草。這些字體全部都有行、草的性質,並不是巧合,而是由於這些書法的表現形式基本都屬於書札的緣故。

  / 二王與美食 /

  東晉的二王書帖中出現了橘和梨,其中王羲之《奉橘帖》共12字:“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獻之《送梨帖》共11字:“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有意思的是,王氏父子二人給各自的友人送的橘和梨都為三百顆。在王羲之《黃甘帖》中,贈友人的柑變成了二百顆:“奉黃甘二百,不能佳。想故得至耳。船信不可得,不知前者至不?”大王的橘、柑二帖,字數雖少,但對所贈水果的品質卻交代清楚。橘帖稱“霜未降,未可多得”,未經霜打的橘子味道還不是很甜,所以就沒有多摘;柑帖稱“不能佳”。二札都顯得自己很謙遜。

  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大王的草書合卷《十七帖》中出現了不少與美食相關的書帖。從書札內容來看,王羲之非常喜歡美味的水果和乾果,而且在晚年棄官還鄉後的主要任務就是在田間種植果樹,這可與文獻佐證:永和十一年,也就是寫完《蘭亭序》的第三年,王羲之稱病棄官,“攜子操之由無錫徙居金庭,建書樓,植桑果,教子弟,賦詩文,作書畫,以放鵝弋釣為娛。”對於這個以“植桑果”為代表的的果樹種植具體情況,在《十七帖》中的幾通書札中便一覽無余,其中《胡桃帖》(《十七帖》第27)就很清楚地説明了這一點:

  足下所疏雲,此果佳,可為致子,當種之。此種彼胡桃皆生也。吾篤喜種果,今在田裏,唯以此為事,故遠及。足下致此子者,大惠也。

  帖中稱,您給我寄來的信中言及此果味佳,請求得到種子,自己來種。之前您給我寄來的核桃樹也成活了。我喜歡種植果樹,如今閒住鄉間,只以此事為主。您這麼遠給我寄種子來,是一種莫大的恩惠啊!關於美食的種子,在《來禽帖》(《十七帖》第26)中出現最多:青李、來禽、櫻桃、日給滕子,皆囊盛為佳,函封多不生。

  意為這四種種子,寄時最好以布袋包裝,不然若密封在匣子裏,則種下去不能發芽。在信中如此細心週到的安排,可見王羲之在鄉間的果樹種植活動絕非閒散無為。

  在《十七帖》中,經筆者統計共出現具體美食名稱的有3帖,分別是《旃罽帖》《胡桃帖》與《來禽帖》(《十七帖》第24、26、27),共涉及美食5種,都為乾果和水果,其中核桃出現兩次,且王羲之還種植核桃樹,看來他必對此物有特別的喜好。

  / 蘇黃與美酒 /

  蘇軾是有名的美食家,在其“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的宦海沉浮生涯中,天性樂觀,走哪吃哪,不僅創造出流傳至今的“東坡肉”等美食,而且流傳有不少關於他和美食的佳話。同樣,作為“蘇門四學士”之首的黃庭堅,在仕途、書法、詩詞、美食、美酒方面,與其師有很多相近之處。

  行書合卷《洞庭春色賦》和《中山松醪賦》中“洞庭春色”和“中山松醪”皆為酒名,所述事物同屬一類,所以蘇軾本人把這兩賦合裝到一起,並在《中山松醪賦》後跋曰:“以其事同而文類,故錄為一卷。紹聖元年閏四月廿一日。”

  在二賦中,蘇軾都説明了兩種酒的製作“秘方”。洞庭春色酒以黃柑為原料,而中山松醪酒的釀製關鍵在於松脂的運用:“收薄用於桑榆,制中山之松醪……取通明于盤錯,出肪澤于烹熬。與黍麥而皆熟,沸春聲之嘈嘈。”這樣出來的酒,“味甘餘之小苦,嘆幽姿之獨高。”且“知甘酸之易壞,笑涼州之蒲萄。”他認為曾名揚天下的涼州葡萄酒是腐敗變壞的葡萄做成的,不如中山松醪酒。

  對這兩種酒飲完後的效果,蘇軾更是發揮文采所長,在文辭優美中富含著神奇的想象,營造出一種奇幻的意境,讓人對這兩種酒頓生嚮往:

  我洗盞而起嘗,散腰足之痹頑。盡三江于一吸,吞魚龍之神姦,醉夢紛紜,始如髦蠻,鼓包山之桂揖,扣林屋之瓊關。臥松風之瑟縮,揭春溜之淙潺,追范蠡于渺茫,吊夫差之惸鰥,屬此觴于西子,洗亡國之愁顏。驚羅襪之塵飛,失舞袖之弓彎。

  蘇軾先説明洞庭春色酒的藥用療效是驅散腰腿麻痹的頑疾,然後在醉夢中開始“故國神遊”,看到了地上的魚龍神鬼與天上的瓊樓玉宇,又在瑟瑟松風中,想起了春秋范蠡,追憶著吳王夫差,叮囑著美女西施……倏爾夢醒,蘇軾完成了這段“夢遊”之旅。

  對於中山松醪酒的飲後效果,蘇軾用了和洞庭春色酒相似的手法:

  曾日飲之幾何,覺天刑之可逃。投拄杖而起行,罷兒童之抑搔。望西山之咫尺,欲褰裳以遊邀。跨超峰之奔鹿,接挂壁之飛猱。遂從此而入海,渺翻天之雲濤。使夫嵇阮之倫,與八仙之群豪。或騎麟而翳鳳,爭榼挈而瓢操。顛倒白綸布,淋漓宮錦袍。追東坡而不及,歸鋪啜其醨糟。漱松風于齒牙,猶足以賦遠遊而續離騷也。

  蘇軾説,此酒每天都要暢飲幾杯,此酒還有治療風濕的作用,喝完後,可以不用拐杖自己站起來行走,也不用兒童給他按摩了。

  “洞庭春色”和“中山松醪”二酒,經蘇軾的筆下這麼一“宣傳”,的確令人神往,估計在當時就聲名大噪,而蘇軾自己也覺得有誇大的成分,最後在賦中稱:“覺而賦之,以授公子,曰:烏乎噫嘻,吾言誇矣!公子其為我刪之。”

  現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的黃庭堅行書《糟姜帖》是一篇關於美酒與下酒菜的紙本書札,札文曰:庭堅頓首,承惠糟姜、銀杏,極感遠意,雍酥二斤,青州棗一蔀,漫將懷向之勤,輕瀆不罪,庭堅頓首。

  這是寫給友人的一封書信,文字雖少,但提到了不少美食和美酒的名詞。首先提到“糟姜”,這是用酒糟和生薑為原料製作而成的一種獨特美食,多做下酒菜,在宋代就已非常普遍,在南宋成為貢品,范成大《吳郡志·土貢》記載的土特産貢品有:“白墡、柑、橘、鹹酸果子、海味、魚肚、糟姜。”山東自古以來一直是産姜的重要地區之一,經與帖中出現的“青州(今山東省青州市)棗”比對,此糟姜亦應産自山東一帶。宋人有詩《癸未至節以病晚起走筆戲書紀事排悶十首》,其中雲“糟姜三盞酒,柏燭一甌茶。”可見糟姜下酒,正可排解心中鬱悶。糟姜味道如何,宋代梅堯臣在《答劉原甫寄糟姜》一詩中進行了一番誇讚。除了糟姜,還有美酒“雍酥”。酥,是指用牛羊奶製成的食物,所以酥酒應是古代的一種奶酒。同為宋代的米芾有一《真酥帖》,經查“真酥”為在古真州釀製的酥酒。“雍酥”便極有可能是在古雍州(今陜西省關中一帶)釀製的酥酒了。此外,雍酥酒不但在此帖中出現,而且在山谷的另一首詩《謝景叔惠冬筍、雍酥、水梨三物》中也出現:

  玉人憐我長蔬食,走送廚珍自不嘗。秦牛肥膩酥勝雪,漢苑甘泉梨得霜。

  此詩正好作為對《糟姜帖》寫作背景與“雍酥”這個專有名詞的解釋説明:“秦牛肥膩酥勝雪”一句即説明“雍酥”是産自秦地(雍州)的牛所生産出來的,且顏色潔白如雪,由此推斷這種酥酒在平時是固體狀的,喝的時候還需加熱化開。無獨有偶,曾被蘇軾品嘗過的一種酥酒名為“東坡酥酒”,是蘇軾在貶謫途中行經泗州(今安徽省東北部泗縣一帶)時品嘗到的,蘇軾飲完後有詩《泗州除夕雪中感章使君送酥酒》。依泗州民俗,此酒只在每年除夕夜子夜時分的新舊年交替時飲用,以除惡祛邪、壯骨強身。

  蘇黃師徒二人皆與酥酒有緣,尤其在黃庭堅《糟姜帖》這裡,美食糟姜搭配美酒雍酥,的確是“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的平生快事。

  / 美意在何處 /

  美意,是指美好的情意,能給人帶來心情愉悅的一種美感。一件優秀的藝術品,能給觀者帶來來自不同角度的很多美意,這就是藝術之所以吸引人的原因。縱觀這些涉及美食與美酒的歷代書法名帖,給觀者以美的感受:

  書法美。關於美食和美酒的書帖,由於流傳至今的表現形式主要為書札(或稱尺牘),它們的書寫時間較快,隨手寫成,故多行書和草書。相較書法家的其他“正式”作品,這種信札書法更顯自由、灑脫,流露一位書法家的真性情。如唐代楷書大家柳公權的《嘗瓜帖》,一改常見的筆鋒犀利、嚴謹縝密的楷書面貌,變成了行草,書法線條圓潤,章法佈局舒朗,運筆速度迅疾,不僅給觀者以一種全新的視覺新鮮感,而且有股一下子把人從方正端嚴的唐楷中解脫出來的輕鬆感。黃庭堅的《糟姜帖》,是黃庭堅回復友人的便箋,隨手而成,“從首行下筆處,便見筆墨自由舒展,至末尾更顯隨意,可謂心手雙暢,臻入化境。”達到了其師蘇軾所謂“無意于佳乃佳”的境界,這就是在寫書札時隨性而為的效果。

  味覺美。書帖中提到的美食和美酒,往往會有其味道、成分和功效的文字説明,這是讀帖讀到美食和美酒時特有的感官體驗。《夏熱帖》是現存世唯一一件楊凝式的草書作品,帖中提到的“酥蜜水”,有説法認為是由酥酪和蜂蜜混合而成的飲料,帖中稱“夏熱體履佳宜,長□酥蜜水,即欲致法席。若□□□乳之供,酥似不如也。”雖文字簡短且有殘損,但依然能讓人頓覺此水的清涼感和奶酪味。

  神秘美。美食與美酒的做法與名稱,伴隨著人類發展的歷程,必然是一變再變的。那些曾經湮沒在歷史上的美食和美酒,在今天的我們看來,陌生且遙遠,如統計表中所列的來禽、糟姜、雍酥酒,以及一些生僻字等,當時的人們在這些美食和美酒上鮮活的親身體驗早已不見蹤影,唯有書帖中的字跡留給今人,散發著一種神秘的美。

  文辭美。很多優秀的書法名帖之所以引人入勝,不僅在於書法美,還在於文辭美,王羲之《蘭亭序》本身就是一篇富含哲理的美文。本文所論的書帖中,文體為賦的,則文辭優美,韻律和諧,極富美感,蘇軾的《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以及黃庭堅的《苦筍賦》就是如此。

  流傳美。一件從古代流傳至今的書法名帖,要經手不知道多少收藏家與鑒賞家的保護與品讀。當它們在我們今人面前展出時,那數次題跋後又重新裝裱的痕跡與歷代各路名家的印鑒,不僅有珍貴的史料價值,而且都傳達出一種別樣的美感。以懷素《苦筍帖》為例,文字僅兩行14字,但上有大量的歷代題跋和印鑒。在字幅前引首處有清代乾隆題簽的“醉僧逸翰”四字,後有宋代米友仁、工部侍郎聶子述,明代項元汴,清代李佐賢、陸潤庠等題識。另有宋代“寶慶改元(1225)九月九日重裝,松題記”的重裝記載。印鑒有“宣和”“政和”“紹興”“歐陽玄印”“內府圖書之印”“項子京家珍藏”“墨林山人”“儀周珍藏”“士奇之印”“皇十一子”“永瑆之印”“正誼書屋珍藏首書”“埼之印”以及乾隆諸印(如“乾”“神品”“御書”“石渠寶笈”“乾隆禦覽之寶”)等。這些鈐蓋在原帖周圍的纍纍題跋與斑斑印痕,散發著流傳之美。

蘇軾 覆盆子帖 27.7×44.8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蘇軾 覆盆子帖 27.7×44.8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鏈結:覆盆子帖

  這個季節,覆盆子的小白花開得正旺盛,相信很多人第一次知道覆盆子,是從魯迅的文章《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其實,在蘇軾的書信中就曾提到過覆盆子:覆盆子甚煩採寄,感作之至。令子一相訪,值出未見,當令人呼見之也。季常先生一書,並信物一小角,請送達。軾白。

  此信札書于元豐中(1080-1083),紙本,行書,共六行,計44字,27.7×44.8cm,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本草·覆盆子》:“釋名,當之曰:子似覆盆之形,故名之。時珍曰:五月子熟,其色烏赤,故俗名烏隵,大麥莓、插田隵,亦曰栽秧隵。”覆盆子類似樹莓、紅莓,可食用又可人藥。作為“養生達人”的蘇東坡自然知曉其藥用價值,所以託人“採寄”。不過,覆盆子比草莓還要“嬌貴”,一碰就會“爆漿”,且只有掌葉覆盆子、插田泡等的未成熟果實和它的根、莖葉具有藥用價值,在沒有如此發達的冷鏈運輸條件的當年,寄給蘇東坡的覆盆子肯定不是酸甜可口的鮮果,而是幹製品。

  徐邦達在《古書畫過眼要錄》中,斷此帖是蘇軾在黃州時所作。徐先生又寫到:“考杜沂字道源,子孟堅,曾官黃州,父子多與東坡交遊。”此亦如實。但提到:“此帖中説:‘令子一相訪’,或者就是指孟堅,則此帖可能是給杜沂的。”這種假設,理由欠充分。

  據蘇軾另一帖《京酒帖》,據王文誥《東坡遊武昌寒溪西山寺》:“道源非久赴官,然不詳何官,其子孟堅為縣,亦至黃州。”由此可見,東坡是不便叫杜道源為其“採寄”覆盆子的。杜孟堅為縣令,杜道源想也同住城內,東坡住在城南郊外不遠,而陳季常卻住在黃崗縣北一百多裏外的岐亭鎮(《九域志》:“淮南西路黃州,沿黃崗縣。麻城,在州北一百七十五里,四鄉有歧亭鎮。”)。陳季常是“逐于光、黃間”的隱逸,而拜託縣令杜孟堅之父杜道源為之送達“一書並信物一小角”,是必須有特殊原因的。或因道源有事于歧亭,或因道源赴季常歧亭之約會,帖中皆未講明。所以很難推斷此札是寫給“非久赴官”之杜道源的。

  此札乃一便條,末二行似代替箋封之言。如是,則此札便是給陳季常的了。觀《季常帖》,亦乃近似此帖之便條,且書體頗相近。

編輯:韓丹 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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