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金星
  精神通過創造表達其自身。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造物主的舞蹈。舞者來去匆匆,舞蹈卻留存於世。在很多場合,當我跳著舞,我總被某種神聖的東西所觸動。在那些時刻,我感覺我的精神淩空高翔,與每一存在物融合為一。我變成了星星和月亮,變成了愛者和被愛者,變成了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變成了主人和奴隸,變成了歌者和歌本身,變成了知者和被知者。我舞著,舞著,然後就只感到創造的永恒之舞,創造者和創造融合為歡樂的一體。我舞著……舞著……舞著……直到只剩下舞蹈。——邁克爾傑克遜
  金星,1968年生。9歲考入瀋陽軍區前進歌舞團。1985年首創男子足尖舞,在第二屆全國舞蹈比賽中獲得特別優秀獎。1987年參加廣東舞蹈學校現代舞實驗班,次年赴美留學,1990年參加美國舞蹈節演出,獲“最佳編舞家”稱號。1992年任比利時皇家舞蹈學院教授,創建比利時白風現代舞團。1993年回國,之後創建北京現代舞團。1995年在北京醫科大學整形外科醫院做變性手術。1997年主演話劇《斷腕》。
  “男性和女性都有匱乏,從‘人’的角度看問題是最飽滿的。我28年的男性經驗,是財富。然後做女性,一樣自然,充實。”
  “在舞臺上我是悲劇人物,悲劇是最有力最的,人物飽滿緊張。生活也是,用悲劇作底子才能結實,然後從中看出美感。”
  6月21日晚上9點,“半夢”酒吧吧臺前,嘈雜的樂聲裏,有人向我轉過身:“我就是金星。”這人穿一身參差的紅,在暗的燈底下,有奇異的華麗感。“跟我來。”她説。我們在遠一點的墻角坐定,我要了水,她要了茶。我打量她。這個人,在28歲時由一名男子改做一個女人,鮮艷的女人。在19歲時由古典舞改跳現代舞,跳了栗憲庭説的“我看到的中國人跳得最美的舞蹈”。
  “為什麼呢?”我問。
  “最簡單的解釋是,自由。”她説。

  自由
  “我9歲開始跳舞,古典舞的表演方式更多在面部表情上,這是我最討厭的。19歲去廣東舞蹈學校現代舞實驗班,是為了那個赴美留學的名額。可是等到開始跳現代舞,哦,終於可以用身體説話了,突然解放了。現代舞教給人對自由的認識,不是社會給你多大釋放的自由,而是你內心的張力能不能給你思想、想象、抒發的自由。有人覺得在生活裏處處受限制,一旦社會規範沒有了,他卻毛了。做變性手術前,我也有過自我懷疑:‘怎麼回事?是我錯了,還是這個社會錯了?’等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沒有錯的時候,Just do it。
  “現代舞也有規範,就是自我對美的認識。我是在24歲才明白舞蹈和我的關係的。那天晚上在歐洲演出,我在化粧間化粧,突然像有誰在我腦子裏敲了一下——悟了,一瞬間的事情。從前我是被動地按程序完成舞蹈,那天我突然感到可以享受和駕馭它了。那場舞是《白風》,我從舞臺這個地方走到那個地方,完全沒有動作,觀眾也在入神地領會。所以,現代舞是包括一個人的生命內涵的,可以跳到死為止。我在美國看我的老師跳舞,你不會妄求他的肢體像28歲的小夥子那樣,因為他的舞是用生命訴説,不是用動作在解釋。”
  她説話非常快,加上起伏不定的表情和手勢,流利之極,又有不假思索的準確。聽她説話可以覺得她自我力量的強大,仿佛可以從陰影裏穿過而沒有陰影的氣息。
  
  飽滿
  “男性和女性都有匱乏,從‘人’的角度看問題是最飽滿的。我28年的男性經驗,是財富。然後做女性,一樣自然、充實。在藝術創作上,我一貫保持‘中性’態度,自覺地從‘人’的角度思索。把性別差異的局限拋開,人可以很輕鬆。在國外的六年對我來説很重要。出去那年我20歲,正是人生觀形成的時期,中西文化的差別使我能站在另一個立場看問題,用開放的態度接觸人和事。我從不抱怨,慾望就這麼大,生活給我的永遠超過我想要的,這就很飽滿。我跟我的演員説,現實世界裏的糾紛,不要認為只發生在自己身上,別端起來。東華門擺小攤的,他只想把那碗粥賣出去,別以為全世界都該對現代舞感興趣,太自私了。
  “十幾歲的時候我幻想做一個女人,有自己的舞團,舞蹈被世界認可。32歲的時候都實現了。現在我也幻想,幻想最舒服可心的愛情,踏踏實實地做想做的事。就是這樣,站在地上幻想,準確飽滿地生活。”
  她喜歡水,變動不居。説話極跳躍,孩子式的百無禁忌,脫口而出的直覺的慧。説到遇見棘手而複雜的情況怎麼處理時,一瞬間,她的聲音變得蠱惑般地輕:“靜下來,周圍的人走來走去,你不要動。樹梢在動,月光在動,你不要動。”她的身形微向前傾,在暗夜裏凝止不動,雙眼晶光閃爍。
  
  變
  “我不想創造風格,藝術需要新的不安分的因素,我把不斷積累的經驗歸於創作。我媽問我:‘別人都苦思冥想,怎麼不見你創作呢?’創作是在不斷變化的生活裏的,我在餐館翻菜單的時候,跟一大堆人聊天偶爾走神的時候……隨心所欲、順其自然地創作。這個‘自然’,就是變化。我一直是個很好的話劇觀眾,認為自己不擅表演。直到有人來找我演話劇,我還覺得這是個玩笑,就跟他一起做遊戲。可後來我發現我真的可以。我有那樣的藝術感覺和表現能力。我還想演下去,演那些有爭議的女人,張愛玲、江青、潘金蓮。我跟劉曉慶説我倆演江青一定是不一樣的,她會演‘野心’,我會從‘女人’的角度去演她的自我實現,演在複雜特定的歷史環境裏一個人的選擇。
  “在急速的變化面前要能靜下來。早年我發現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的時候,對自己説:‘再給我一點時間,看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我明白了。做完手術之後,是回家的感覺,28年,兜了一大圈,回來了,穿上自己的衣服吧。”
  她説:“我是個非常唯美的人。”她抱持的是一種藝術化的生活態度,卻是結結實實。有元氣而樸素的。説到北京的臟亂,我開玩笑地説:“在塵土飛揚中看出美感?”她笑了,説:“是的。”
  
  美
  “宇宙間最美的就是音樂和人體,哪怕你用手拍節奏,我也可以跳出非常美的舞蹈。不論高矮胖瘦,人脫光了站在那兒就是美。那是藝術最原始的本質的美。
  “物質也是美的。有次玩心理測驗,我寫了‘無可奈何’,朋友説那是金錢和我的關係,它對我無可奈何,可是租劇場、服裝都需要它。這就是遊戲,看你怎麼take。太不當回事,它會狠狠捉弄你一次;太當回事了,它會吞噬你。這就要求你很準確。和金錢保持適當距離也可以造成美感。
  “在舞臺上我是悲劇人物,悲劇是最有力量的,人物飽滿緊張。生活也是,用悲劇作底子才能結實,然後從中看出美感。從國外回來之後,從前有些很醜陋的、不舒服的東西也能看出美。這是我個人的情緒狀態不同了。坐在出租車上,迎面而來的三四百人全是愁容滿面的。那是怎樣一種集體的生活狀態和精神氣質!你和他們一樣經歷著這個時代,等到有一天,天、空氣和陽光是另一個樣子了,你再看看他們的臉,那是幾代人換來的大地的笑容!”
  她説:“哎呀你不知道我一談戀愛就……”她張著手做夢遊的樣子,我樂不可支,她的臉在燈光裏亮起來。對一個32歲的女人來説,這張清秀的臉像是在時間之外的。一瞬間,她又隱回重重疊疊的影子裏去,幽幽地説:“劉曉慶説我在安靜的時候是最美的。”我説:“哦,是嗎?”心裏忍不住微笑。
  
  愛
  “我崇拜的人是將來的丈夫,不崇拜不會嫁給他,崇拜才有付出和愛。或許,成熟女人的崇拜是一種尊敬,對他的事業、生活態度、他的強、他的與眾不同的尊敬。感情太脆弱,火花?性生活?幾年就磨平了。我重視文化上的對位,精神上的溝通。並不是説這是最高境界,有人喜歡喝牛奶,有人喜歡白油漆的味道。每個人找準感覺,然後enjoy過程。
  “我媽媽,姐姐,這兩個人,是肯為我拋頭顱、灑熱血的。父親?……男人對愛的認識可能在50歲以後更真實更準確,50歲以後,他選擇的女人,對子女的愛,才是真正的開始。”
  她的舞和人都有華麗的形式感,讓人覺得刺激性的生疏。難怪為她拍照的攝影師一再説覺得她“恍惚”。其實她是罕見的沒有一絲曖昧氣息的人,“自由”、“飽滿”、“變”、“美”和“愛”,這些在當下時代裏常被認為是大而無當的詞語,之於她,卻有著居之不疑的意義。光與影
  “我從不抱怨,慾望就這麼大,生活給我的永遠超過我想要的,這就很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