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一輩子去忘記 (二)
  上星期看《這個殺手不太冷》,十二歲的瑪蒂達問里昂“是人生就很悲慘,還只是少年時如此?”里昂説“Always."
  看完去酒吧看球賽,淩晨回來洗頭髮,擦乾後照鏡子時我想起那首生僻的被我忘記名字的歌“那張呆呆的臉,那雙大大的眼,清純又善變,聰明卻看不遠……”那是我攬鏡自照的少女時代,那時我曾如瑪蒂達,夜夜向虛空中低聲發問。
  十二歲時我已升入中學,日日城北走至城南,成績差強人意。
  整整六年的時間,我一直留著“日本頭”——也就是齊眉齊耳的短髮。衣色黯淡,象只暗色影子,閃躲在隱隱約約的人海。
  人長高了,可以混跡于同班學生,但對自己的身體有一種陌生,和微微的厭惡感,我記得用布纏起發育中的胸部,穿貼身的裙子時可以不必覺得羞恥.
  但是又要常去理髮,去剪衣服,那是最難堪的事。在那個年紀忽然被人注視,被人議論身體,在鏡前推來轉去,是對沒有什麼自信的孩子的折磨。連在陌生人面前走路也讓人窘迫,不要提開口講話。
  張愛玲在《對照記》裏寫她永遠沒有擺脫那個尷尬的年齡“夫人不言,言必有失”看了會心莞爾,是是是。
  我的朋友仍然少,有一個,有個喜氣洋洋的名字叫“福珍”,極長的辮子,大額頭,大嗓門。她人好,又熱鬧,與一切男生均是好友,與他們暗戀的女孩子也均是好友。替他們傳遞紙條兼傾聽心事。只是放學時便落單了,於是每日黃昏,我與她日日城南走回城北,她講班裏各色人等的事給我聽,天際每每有橘紅色晚霞,她令我開懷。
  她最愛説班上叫“儂儂”之類名字的女生,卷髮,穿有蝴蝶結的絲質粉紅襯衣,上課時翻窗出去與男生約會。
  嘩。我們撇撇嘴,心底裏卻不是不羨慕的。
  我常常對著鏡子看很久,用鉛筆捲起頭髮再放下來,覺得那張臉異常平凡,我令她做出喜笑哀哭的表情,靜下來卻是長久的迷惑。我經常勸説自己人死之後不會消失,仍可以化為另一嬰兒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那些炊煙,早晨的陽光……它們存在不可能是毫無意義的。
  但仍然無法克服對死亡的恐懼。每天夜裏, 躺在厚厚的棉被底下,聽風從遠處來。我注視著睡在我左側的奶奶的臉,她在熟睡中微張著嘴,想到她可能有一天會離開我就悲從中來,十幾年來,我仍在一次次夢見我失去了她。然後,在清晨醒來的時候痛哭不止。
  我經常和奶奶坐在暖和的下午,低頭看一會書,再抬頭象樹枝一樣把手伸在陽光裏,無人的樓上一扇明亮的窗戶,風吹著它的光亮急掠過草地。
  閱讀任何寫有字的紙都令我狂喜。我站在狹小的儲物間,看《警世恒言》,《紅樓夢》,批判胡風的文件,我媽讀中文函授的所有教材,和我爸的中醫雜誌裏稍有文學性的內容。我幾乎是毫無鑒別力地貪婪地吸收著每一顆字,好象那裏可以尋找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偶然在短波裏收到台灣的廣播“中廣流行網”和“亞洲之聲”。天天黃昏抱住聽,三毛去世也是那裏聽到的。我還記得申婉在黃家駒去世當天的節目裏播放《關心永遠在》,她説“人生在世就要珍惜,因為我們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會在哪。”也還記得陳凱倫問趙咏華“你是不是個很需要愛,需要各種愛的女人?”她大笑説是。
  我也笑,格外貪戀在電流的劈啪聲裏有人語音竟如此溫柔,於是給他們寫信,謝謝他們給我安慰,寫完,想想,夾在日記本裏,直到今天。
  寫兩本日記,抄滿格言的那本,交給語文老師。
  在自己的那本裏很文藝地寫“我渴望呆在最靜寂的角落裏,被最熱烈的聲音包圍。”
  倒確實一直是在最靜寂的角落的,高中時愈發寡言,坐在靠窗的地方,日日看老槐樹在暗藍暮色的風裏,巨大的陰影如癡如醉地搖擺。五月的時候,夜裏也看到滿樹潔白如雪的花。
  週末一個人去爬山,在高高的山頂,俯瞰深深的山澗,想象大河曾如何在這荒蕪土地上奔涌。大片雲飛過時,大地忽明忽暗。下山的時候,我脫下鞋子拎在手裏,小心翼翼地滑下結冰的陡坡。
  在孤獨痛苦的青春期,是對音樂和美的敏銳感受令我緩解了絕望的情緒。我聽羅大佑,黃品源,張鎬哲,娃娃,高明駿,幾乎每個人的歌就代表一段時間內的心靈掙扎,如蛭附骨的孤單,日復一日,毫無希望地噬咬人。只有這些歌,令一個少年可據有些微奢侈的詩意
  8年後在從長沙飛回北京的飛機上,降落前側轉彎時,流光溢彩的大地忽然傾斜過來,我的眼睛濕了,這是我曾在北方的大地上一次次凝視的天空,從未想到在遠離燈火的高處俯瞰人的生存之處,會有這樣難以言説的美。
  今天的我,站在歲月的高處,仿佛重新看到自己的背影,凝立在北方巨大的晚霞和奪目的星空之下。
  只是…… 那時的她,坐在紫雲英盛開的田野之上,注視著歸於寂滅的黃昏,在想些什麼呢?  
  我不記得了,只想起她總是注視著天際線——那是她目力的極限。
  直到一九九二年。奇怪,這個年份,之於我,好像是有某種氣味的,我在長沙秋深的夜霧中穿過時,在北京某個暮色中的街口燃燒落葉的煙霧中匆匆走過時,在上海一個舊花園裏被深夜的草木清香籠罩時……都會在一瞬間記起那一年 。
  就是在那一年,我和高蓉成為朋友。
  其實之前有7年我們一直同班,一起跳舞,一起出板報。但直到她父母離異,搬到我家附近很久後,才熟起來,她扎柔順馬尾,面容清秀之極。
  那兩年我與她一樣,與母親單獨生活在一起。送奶奶走時,她給我一隻翡翠的戒指,那是本來要在我結婚時給我的。我陪她站著等車,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心如刀割”。
  我和高蓉從來不談這個,只是有一天晚自習,有人在教室外叫她,她始終不抬頭,不肯應聲。最後終於出去了,回來後伏在桌上很久,然後寫一張紙條給我“是我爸”。我亦不懂安慰,只是難過著。
  我們聽同樣的音樂,都在筆記本上抄席慕蓉的句子“我相信 / 愛的本質一如生命的單純與溫柔……”
  我們不拖手逛街,也不説私房話。只説將來成家後,一起織毛衣説家常,看小孩子一起長大。很多時候就沉默著,聽陳樂融的《月光情書》“今夜你過得好不好,月光……照完我這邊的墻,又去照你那邊的墻……”和著低低的海浪聲,化掉十六歲的心。
  同一個樓裏的朋友漸漸多起來,搞笑的勇旦,飛飛,冬冬,還有愛踢球的小霍。一把吉它,幾包杏梅糖,男孩子的煙。
  我們有個好去處,翻過矮墻往右一拐,是個廢棄的舊樓,樓梯扶手早朽掉,樓前空地上長滿荒草,春天會有大叢紫雲英和細碎的藍色小蝴蝶。
  夏天我們就坐在樓梯上吃紅豆冰,有時雨晴,下午的陽光破雲而出,把院子染得一地金黃,人在那樣的顏色裏坐著,呼吸有些困難。
  每天翻過操場矮墻回家時,滿天紅霞,我都不明白讓我微笑的是什麼,要在此之後很多年,才能重新明白,能放棄狹隘的一已之私,予人以溫厚親愛的情義,是幸福的唯一來源。
  她此時正沉浸于愛情,和冬冬。那個有書卷氣的男孩子。
  冬冬比我們高一屆,很快考上大學出去了,她不能忍受一個人沉浸在回憶中,於是退學,去一家很遠的稅務所上班,在信中她坦白寫道“我終生願寄居於這小城,不作其它幻想。”
  留下我一人,走在下了晚自習的夜裏,那樣涼的月光,就象走在深水裏一樣。
  高三了,功課壓力緊張,不能想什麼,也不能再那樣看書,聽音樂了。我已經不大去上課了,一個人走,路太長了。
  有一天傍晚停電,我翻出舊磁帶聽。
  在黃昏稠紫的暮色裏,鄭智化唱“突然忘了揮別的手,含著笑的兩行淚,象一個絕望的孩子,獨自站在懸崖邊........
  不明所以地,我渾身抖顫。眼淚炙熱地流下面頰。
  那歌叫做《用我一輩子去忘記》。
  人一點一點都散了,舊樓也要拆了,那裏剷平後倒真成了一片懸崖。下雨的時候,站在那裏,看著天一點一點黑下去,世界如同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