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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金絲猴和它的情人(二)
02月13日 11:52

  遭遇黑熊和毒蛇

  雪山和冰川上的積雪終於開始融化,隨時隨地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小溪、瀑布和湖泊。山谷裏山花爛漫,高山上針葉林濤聲陣陣。在滇西北這片不大的保護區範圍內,集中了從亞熱帶的幹熱河谷到高山寒溫帶森林的多種生態類型,這些森林呈帶狀有規律地分佈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相當於中國從南到北幾千公里的森林類型分佈帶,蔚為奇觀,是世界少有的生物多樣性基因庫。

  老柯戴著媽媽細心為他織的紅色毛線帽,那帽子裏面還縫了一層太空棉,特別保暖。肖林還是永遠的藍棉衣,鐘泰一身迷彩服。每個人都是半年不換不洗衣服,"氣味變了怕猴子不認識了"。

  猴子在哪兒過夜,他們就在哪兒過夜,天天跟著猴子走。

  這天,大雨瓢潑。猴群都躲到樹上避雨。即使這時,王權依然凜立,至高無上的猴王坐在最高的樹叉上,它的王后和嬪妃依次擁著自己的孩子坐在下面一層樹枝上。

  老柯説他們沒有帶雨衣的習慣,整個人好像就和猴子一樣了,走哪兒吃哪兒,到了河邊就喝水,遇上大雨就挨淋,碰上猛獸就躲就藏。現在他們圍坐在一棵巨大的冷杉樹下點火取暖。樹上的猴群早已熟悉它們的朋友,對此並不見外。

  鐘泰坐在老柯對面,猛然一抬頭,一隻足足兩米多高的黑熊正直矗眼前,它就在老柯、肖林身後不到10米的地方!

  "你們後邊有一頭黑熊!"鐘泰憋住氣,壓低了聲音説。老柯遲疑著回頭一看,驚出一身冷汗。

  "要不要給它一槍?"鐘泰嘀咕了一句。但沒人響應。對於野生動物保護學者來説,這是絕對不可以的。

  黑熊落下前肢但依然昂著頭,又向前走了兩步,終於停下來目不轉睛地朝"入侵者"這邊望著。

  3個人都低著頭,不敢出聲更不敢動。黑熊轉著頭在地上來回嗅著什麼,10分鐘過去,它慢慢轉過身掉頭走了。看著它的背影,3人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要熟悉一個新的猴群和它們的家族規則並非容易的事。老龍和鐘泰都建議把基地搬到離新發現的猴群更近的地方。但是老柯説什麼也不讓搬,而且還激動得臉都紅了:"那是猴子送我最好的見面禮的地方!我要在那兒做我的研究。"

  又是一個雨夜,老柯一行3人追尋猴子來到一個伸出來的大岩石下面,決定就在這裡過夜。肖林和鐘泰身上帶的火柴全濕透了,老柯也只剩10根幹火柴。3個人七手八腳從岩石下扒拉出一些幹樹枝樹葉。無奈風大雨猛,肖林連劃4根火柴都沒點著。老柯心疼得拿過去自己點,又是4根,一樣沒點著。兩個人都急了,大吵起來。

  "別吵了!吵有什麼用嘛!"一向沉默少言的鐘泰突然大喝一聲。

  老柯和肖林不再互相臭罵,都把衣服脫下來,圍起一個篷子,讓鐘泰躲進去劃最後一根火柴。3個人都憋住氣,生怕一口氣呼出來吹滅了火苗。

  終於點著了!3個驚喜萬分的男人還沒來得及緩過氣來,就又被嚇回去了。"啊呀,好大一條蛇!"老柯個子高,幾乎平視著它。

  岩石跟前的古樹上正盤踞著一條雪山上最毒的雪山腹蛇。它和他們同時發現了對方。

  "我最害怕的就是毒蛇。"老柯絲毫也沒想掩飾自己的恐懼。鐘泰説當時看老柯真的嚇壞了。鐘泰掏出手槍。

  "不行!別打死它!這不是我們做環保的人應該做的。"老柯痛苦地説。

  "那好,我們睡覺吧。不去管它,也許根本沒事呢。"雪山里長大的鐘泰膽子畢竟大些,況且早已累慘了,樂得趕快睡覺。

  "那也不行,它會襲擊我們的。"老柯念叨著,拽著鐘泰。

  肖林想了想説:"老柯你睡中間,我倆一邊一個睡你旁邊,蛇就是下來了,怎麼咬也先咬不著你。"可是這也不是老柯能接受的方案。換個地方吧,怕斷了火種,也再難找見躲雨的山洞。最後還是鐘泰想出個高招兒,用拴帳篷的繩子把那毒蛇套住,別勒緊了,固定在樹上,這樣既能讓它下不來,又能留它一條性命。於是3個人像套馬那樣向那蛇扔繩圈,不知費了多大勁總算套住了。

  "像老柯這樣,自己也變成了金絲猴的可真沒見過"

  曾多次進白馬雪山拍攝滇金絲猴,也和老柯他們共過患難的攝影家奚志農對我説:"對野生動物著迷的老外並不少見,但是像老柯這樣,研究金絲猴,自己也變成了金絲猴的可真沒見過。"

  "什麼?""真的。現在他辦公室裏還挂著那張相片呢,你看看是不是金絲猴。"

  從他們的營地到背水的地方要經過一片流石灘,石頭隨時滾落。在4300米的山上背25公斤的水桶走300多米山路回來,體力半天也緩不過來。所以每個人從來不刮鬍子。只有"星期天洗臉天",才用三分之一杯的水漱口,三分之一杯的水洗臉,三分之一杯的水喝咖啡。吃完飯就把碗倒扣在膝蓋上一抹(從不洗碗),流鼻涕則用袖子一蹭。

  一進雪山就是半年八個月,每一回都是剃了光頭進山,出山時已是滿頭滿臉金鬍子、金髮,若摘去那副美國眼鏡,可不就與金絲猴沒兩樣了嗎。而這恰恰也是金絲猴專家老柯引以為自豪和驕傲的經歷。

  老柯告訴我,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鐘泰。"這是一個極其聰明、極其優秀的藏族青年。"他不斷重復説著,"滇西北的生態保護、中國的滇金絲猴就靠他們了。"

  1996年,他們為鐘泰從國際環保組織那兒籌集到一筆學費,鐘泰自己奮發努力數月,終於考上了西南林大。老柯説,他還會為鐘泰提供進一步的學習機會,因為"他是雪山的希望"。

  經歷了那雨夜的蛇口脫險,老柯早把鐘泰看作救命恩人,3年裏兩人多少次患難與共,情真意切,友誼日增。

  "開始,這個老美老罵我們打呼嚕像豬一樣。我就對他説,雪山上的野獸都怕我們的呼嚕。會打呼嚕野獸就吃不了你。他聽了幹生氣沒轍。後來每天大家都累得要死,再等到夜裏烤幹了濕透的衣服睡覺的時候,就是雷聲一樣的呼嚕他也能睡著了。"

  鐘泰告訴我:"雖説有睡袋有帳篷,但是下起大雨大雪來,照樣擋不住。所以不管冬天夏天,常常是早上醒來,一個個都是泡在冰涼的水裏。在山裏的3年,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山觀察猴子,就是烤衣服。老柯的媽媽是個醫生,他家境很好,從沒做過這些事。他不會做飯,更不會烤衣服,他的衣服、鞋子、被子經常被他烤出好多洞。我好心來幫他,可是哪知道美國人竟不能領這份情,他們的自尊心特別重。開始我們不了解這些,不能理解,為什麼你去幫他反倒被他大罵一頓。我索性就看他把被子毀了,也不管他。沒想到他還就學會了。"

  看到"滇金絲猴老柯"的照片,我又聽到他更多可笑的故事。

  鐘泰告訴我:"老柯有1米85,他最恨自己的大個子,因為他最怕鑽樹林,他常常要把腰彎得很低才能鑽過去,碰到很難過去的灌木叢,他就用英語裏最臟的話罵那些樹。

  "一次雪很厚,他一腳沒踩實就滾下去幾十米遠,衣服、褲子全扯得稀爛。幸好隨手抓住了雪中冒出的杜鵑樹枝,才留住條命。可是兩隻手的指甲都扯破了,滿手鮮血。就是那次他摔傷後的第二天早上,差不多一米厚的大雪把我們的帳篷堵得死死的。當時我説,看來這雪還一天兩天停不了,咱們回營地去吧!等到明天真回不去了。老柯不幹,口口聲聲説,我就是要看看大雪裏的猴子!是啊,我總是拿這個老美沒辦法。心一橫:你能我也能!可是你到時候回不去可別怪我。

  "那次我們往回返的時候,整個帳篷死死地凍在雪裏,手一使勁就粘掉一層皮。我們只好把東西藏好埋在雪裏,只帶上一點吃的、睡袋和望遠鏡往回走。一路上,雪越下越大,沒過了膝蓋,平時4小時的路,我們走了一天。後來老柯説什麼也堅持不住了,非要歇會兒再走。我對他説,那樣非凍死在雪地裏不可。我硬拖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看他實在不行了,我就要替他背睡袋和望遠鏡。喝!這一下又把他激怒了:'不用你給我背!沒有你我一樣可以回到家。'我也急了:'你有雪濕不透的大皮靴,你的腳暖暖和和,我可沒有靴子。不快點回去我的腳就完蛋了!'他一聽愣住了,口氣全變了:'你自己先走吧,別管我了。'

  "我當然不能把他丟下,我們倆就這樣一路吵著罵著,在深夜12點回到營地。這一趟,我倆的腳全凍壞了,沒想到的是老柯腳上凍傷的大泡比我的還多。我弟弟給我們端來一大盆雪,忍著劇痛,我們互相幫著搓腳。一到家,老柯的脾氣也好了,一再地跟我道歉。但是我知道,他永遠也改不了,他還會衝你大發雷霆的。"

  "媽媽,我希望神靈也能保護你"

  考察已近尾聲,1996年聖誕前夜,奚志農又一次來到老柯他們的營地,漫山白雪皚皚,銀裝素裹。

  奚志農對3個雪山學者説:"來,給你們每人拍一段片子,我給你們寄回去給家裏人看看,讓他們看看你們在山裏都是怎麼過的。"

  火塘上的大鍋正在化著雪水。面對攝相機,老柯第一個開始説:"我是加州大學戴維斯學院的生態學博士生,我正在中國雲南西北的白馬雪山裏考察可愛的滇金絲猴,做我的博士論文……"

  正當我寫到這裡並等著老柯寄來照片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老柯媽媽去世的消息,他已經趕回去奔喪,把照片的事託付給在昆明的美國大自然保護協會。他曾告訴我他一生最敬愛的人就是媽媽,他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在他5歲的時候,媽媽每個月帶他到美國的各個國家公園去感受大自然的美麗與魅力,他深深迷戀自然生態和野生動物,在滇金絲猴研究上做出如此成績,都是為了他和媽媽的理想與願望。

  從1890年人類第一次發現滇金絲猴的標本,100多年來,中外研究者只是根據猴群的糞便和足跡確認猴群的數量和存在。1994年到1996年,美國學者柯瑞戈對白馬雪山滇金絲猴的行為生態學進行了3年野外研究,他系統考察了滇金絲猴的食物、生育情況、種群增長速度。第一次搞清了滇金絲猴種群的行為方式、社會組織、家庭結構、猴群之間的聯絡以及它們怎麼佔用森林和各猴群對於各自領域的使用情況。

  我再一次採訪他時,請他回憶面對奚志農的攝相鏡頭,還對媽媽講了什麼,他笑了,説"不好意思,記不得了,都是別人常常説的那些……"我很理解這個自尊心極強的美國大個兒沒有勇氣把對媽媽的話説給一個陌生人聽,就把本子推過去,"寫在這上面行嗎?"我問。

  "親愛的媽媽,"他像個害羞的男孩,用手臂擋著寫,刷刷刷地寫了很多:

  "我想讓你知道我現在的生活。我正在海拔4300米的白馬雪山裏。你能看到這裡非常美麗。這是我的踏雪靴,這是我的電腦,這些是白馬雪山上的植物標本……我們使用太陽能電池板發電,天晴了我們就把被子、衣服、鞋子都拿出去曬。昨天我們和一頭餓得肚皮都貼在一起的狼擦肩而過,它一點沒想吃我們,它如此饑餓卻找不到獵物,真讓人心疼!

  "我們帶來的蘋果和土豆都變成了冰坨,化開也不能吃了,我們又得喝幾天稀飯了,因為帶出來的米已剩下很少,但是我們還不能馬上回去,我們剛剛追蹤到一群新朋友,我還不很了解它們的家族和歷史。所以要和它們再一同渡過至少一個星期。媽媽,我很高興喝稀飯(他沒有告訴媽媽因為海拔太高,米是煮不熟的)。中午,我們每人吃兩片餅乾,我帶來的巧克力每次掰成3塊,我們3人一起吃。我喜歡讓鐘泰分巧克力,他總把大一點的給我,要是我們還有雞蛋,早上他就悄悄給我做一個煎蛋,他對我真的很好。

  "這裡的藏族人相信菩薩的神靈能幫助我們找到猴子,一次,我們出發前燒了一柱香,真的靈驗了。後來,每次出發,我都請他們燒香。媽媽,我希望神靈也能保護你,我希望你健康快樂。我非常高興你能支持我的研究。感謝你,非常愛你!也許在6個月後你就能看到我們的報告了!"

  鐘泰是站在棚子前面的雪地裏對攝相機傾訴的:

  "我有兩個孩子,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長大的。甚至他們出生的時候,我都沒能回去看看我的妻子。我很難過也很內疚,我很想你們,每天都想。在中秋節的晚上,我們遠遠地看到山溝的村子裏火把通明,人們翩翩起舞。我不敢看也不敢想,望著月亮,不讓淚水流下來。但是當我看到猴子們遠遠地在嬉戲玩耍的時候,我就在心裏默默地祝福説:現在你們是安全的了,因為我們在這裡。"

  (張可佳)


責編:陳玥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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